飞舞的红萝卜

飞舞的红萝卜

旧作

1

这一天东霞被两件事情吓得不轻。

第一次惊慌失措是在赶集的路上。当时她正好好的骑着车顺着山路一溜儿地滑下来,一转弯就到了比较平坦的村道正中,突然,一阵突突突的轰鸣响起,原来在拐弯处趴窝了很久的推土机竟然动了!还举了个大铲子眼看着就要向她碾过来……她赶紧将车把手偏向一边,双手都握紧了刹车,强制将车停了下来,车是停了,自己也因此摔到了一旁。她坐着不动,那该死的推土机这会儿也熄了火不动了,那司机从驾驶室里探头出来瞅了瞅,又缩了回去。一句话道歉的话也没有,东霞气得随手摸了一颗石头,扬手就砸了过去。嗙!石头弹飞了,她又捡起来一块大的拎在手里,然后站起来想往驾驶室里扔。

这时,有人从推土机的后边转了出来,对她喊:“等等等……”东霞扭头看去,只见大概十几个穿得整整齐齐的干部模样的男女跟着他走过来。有几个人她是认得的,以前送过她伙计回家。当头和她说话的干部很面生,约莫五十岁,矮矮胖胖的,头顶半秃,露出个锃亮的尖脑壳,油光光的脸上堆满笑容。那人走到她身边,对她伸出手说:“对不起,把你给吓着了。”

东霞不知道他是想握手还是想抢她手上的石头,反正她也懒得猜,就把石头往他手里一塞,手也不握,一拐一拐的过去扶起自己的车走了。等她转到山的另一边,身后远远的又传来了推土机的轰鸣声。

到了镇上,买了一只猪脚和几包盐趁太阳还不大就又往回赶。`不成想十月的十点多的太阳还那么点毒辣辣了,晒干了从山谷里飘荡过来的浓雾山岚,晒在小路两旁的树叶上,到处都闪烁着迷人眼睛的小光团。清早冷,她穿了夹袄,现在身上热得冒火,就猛蹬了一阵,在前面的大龙眼树下停了下来。

这棵树,就种在广垌村公所大门外,树后是一溜墙,红的白的纸糊在上面,风吹去哗啦地响。大树前面是一个三岔口,往左走,再过一里地就是她的娘家;往右走,一直走,十里路之后不停地爬一道道山梁,就到了自己家所在地枫梢根了。这棵树遮天蔽日的,让树下的人着实觉得凉爽。树枝上还零星的挂着几颗黑褐色的干龙眼,看来是主人漏摘了的。

今年收成应该不错,东霞正漫无目的想着,肩膀就被用力人拍了一下,就又被吓了一跳,转过身去看,是堂妹东青。她嫁得近,从山腰嫁到山脚下,老公吴荣,是镇政府的厨师。现在,她看到东霞愣神的样子,哈哈大笑,两只大水桶就在她扁担的两头一晃一晃的。东霞狠狠地白了她一眼说:“连你也来吓唬我!”

东青卸下扁担挨着东霞坐好,往四处看了看说:“刚刚谁也吓唬你了?”东霞“唉”的叹了口气,就把早上摔跤的事情讲了。讲完了,冬青也快乐疯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肥厚的手掌一下一下地拍打着东霞的肩膀。力道不大,东霞也不躲开,他们林家的姐妹都很壮硕,拍几下也算不得什么,东霞反而觉得拍了后自己轻松多了。东霞说:“舒坦多了,你干脆帮我多拍拍吧。”冬青又笑了一阵才停下来,猛喘了几口气说:“你什么兴致,被打也舒服?对了,你竟然不知道今天要开路吗!”东霞撇撇嘴说:“说了几年了,干打雷不下雨……”“这会不同,”冬青不待她说完就又抢过话头,“我伙计听人家说新来的副镇长上头有人,能来钱!人家在大会上都说了誓要开通这条村路。”

东霞心里是不以为然的,嘴巴也就这样说了出来:“能来钱当然是好事,可我们这的人能来事!”冬青手指那边墙说:“这你就不懂了,你看看那边的红榜,还有谁不签名的!你哥都签了。”

东霞愣了神。她很清楚地知道,娘家的土地根本不在旧路基附近。她起来绕过大树,站在公告墙前面。墙上当头第一张大红纸上面写的大意是村村通公路即将开建,所有已经签字同意被征地的农户,必须在某年某月某日内自行清理地上农作物,逾期多少天不清理的,将会扣多少多少的赔偿金。下面附录了名单,东霞清楚地看见,他哥哥的名字右侧写着,征地范围:黄泥岭”。

黄泥岭,东霞叫它做茶山,原本是队里分田地的时候,为了凑够数而分给东霞家的一个狭长的小山包,就在村口公路旁,后来她父亲把另一片八角山林给了大哥,就把它分给了东霞。不知道是何缘故,黄泥岭就是长不了高大的树木,只是长满了杂草,东霞不信邪,有空就去挖坑种树,种了几年,矮化的油茶树长得郁郁葱葱。这可是她的宝贝啊,读初中中专的学费,出嫁时候的嫁妆和酒席费用,哪一样不是来自这些树上。现在那些树老了枯了,不值钱了,砍掉也不可惜,可是,大哥一声不吭就把它给卖了,她心里觉得堵得慌。

冬青见她两眼直愣愣的,有点失魂落魄的模样,就把她扯回树下。冬青凑近她耳边问:“你前几天出门去了?”东霞嗯了一声算是回答,鼻音重重的。冬青又问:“是去接贺老师?”老贺是东霞的老公,最后一批被清退的代课老师,从被清退那天起,他就在外头上访,东霞每年都要被通知去接他三几回。她心里肯定是不乐意提他的,就又是一个字回答:“没。”冬青继续追根问底:“那你是去看小杰了?”小杰是东霞唯一的孩子,在城里念高中,东霞对他宝贝得很。果然,听到小杰的名字,东霞就抬起头,眼神就有了鲜活的光彩,微笑着说:“我去帮他转学了。”冬青顺口问:“真办成了?学期过半还能转学,那你本事不小呢。”东霞笑了笑说:“还不是梅子帮的忙。”冬青见她笑容一下子就黯淡下去了,就搂着她的肩膀安慰她说:“转了学,就是新开始,你家小杰本来就聪明,以后一只脚踏进大学了,就有盼头了!”冬青拿手指给她比划:“我家小成一去就带去了六千多,学费住宿费——真奇了怪了,书费还不在学费里面的……”东霞惊讶的合不拢嘴,冬青苦笑着瞥了一眼她说:“我们家俩人养一个大学生都吃力,你可怎么办?这几年你跟着老贺回来就没有出去做事,干耗着?”东霞沉默着点了点头。冬青也沉默了一阵子,突然她用力捏捏东霞的肩膀说:“我听说茶山推平了,政府会从村里机动田里拨给你一块地,这就难得了……”东霞更加惊讶了,说:“我怎么不知道?”冬青也懵了,问:“你出去不是住在小姑子家里的?她不向你提起?”东霞摇摇头说:“没说呢,她怎么知道!她就带我们去商场公园玩了个遍。”冬青听着,突然想起东霞大嫂说过起房子水泥就由小芳全包了的话,心里就咯噔一下,像是什么突然贯通了一样,于是打断了东霞说:“你还是快点回家吧,下午小杰该回来了吧。”然后她就起身了,扁担也不放在肩上挑了,一手拎两只水桶,急急忙忙的咣当咣当地走了。东霞也起身拉车,东青又转过来,盯着她的眼睛说:“当我是姐妹的话,就不要跟别人说是我给你提的醒。”

东霞张嘴就答应了,可冬青还是没有立刻就走,东霞又看了她一眼,就对接上了她的目光,紧紧盯着自己,闪着光,那光如同磨利了的柴刀在阳光下发出来就那一瞬间东霞读懂了,那是警告。东霞有些怕这样的冬青,以前她从来没见过冬青这样的,于是又郑重承诺绝对不说出去,冬青才走了。东霞骑了十几米才发觉忘记拿东西了,就又折回去,待拿了东西,才又发现刚在自己背靠着的龙眼树干上,画着一个大大的红色圆圈,里面打着一个大大的叉。

2

小小的惊吓当然没有给东霞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损害,那天中午东霞一回来,精神就恢复了,三下五除二的就把猪脚剁成了大大的几块,放些花生油酱油蒜头料酒什么的拌拌匀腌着,到了下午四点半,就开始焖猪脚了。她想的是再过半小时,儿子回到家,刚刚好可以打开高压锅锅盖上菜吃饭。可是一直等到晚上六点多,饭菜都凉了,还不见他的人影,东霞心里就开始慌张起来了。于是她就出了门。

东霞家门前也矗立着一棵高大的树,不过这不是开枝散叶的龙眼树,而是一根杆子上去,擎着一把大伞的黄花梨。这棵树是她和老贺结婚时候种下的,十九年过去,枝叶虽然茂盛,但树干才海碗般粗细。长得慢,但大家都说等小杰大了,卖了它就能买城里房娶城里媳妇儿了。树下围放了些磨盘石,方便村里人歇脚,纳凉。现在也聚了一群人,他们都端着一只盛满了饭菜的大海碗,聚在一起,一边吃晚饭,一边吹牛皮。他们见东霞过来了,就有人和她打招呼,大多都是嘴里嚼着食儿的,含含糊糊的像是问吃了没有。东霞没有什么心思理会他们,也就胡乱应着,往外走。

将近七点了吧,太阳快落在了对面的山尖上,不再是炫目刺眼的金色火球,而是红彤彤的一个鸭蛋黄,“蛋黄”的旁边,是煎得焦了的“蛋白”,有黑色镶金边的几朵,也有褐色黄色一大块的,前面的像是花朵,后面的像是和小杰逛公园时候给他买的煎饼。那“炊烟”呢,也有,这时候雾气一缕一缕的从山涧里升腾起来,袅袅娜娜地随风飘荡。几只不知名字的鸟儿,喳喳叫着,从雾气里蹿来窜去,一晃眼又投入了树林。树木也都披上了红色的霞光,从山顶向山梁一直燃烧过去。东霞看着出神,似乎还能听到火烧时候噼里啪啦的声音。不久,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沿那边的山梁缓缓而上,像是从火堆里走出来的一样,步子迈得有些艰难。虽然远,有些朦胧,但东霞一眼就认出来了他就是她儿子小杰。正高兴着呢,蓦地回过神来,被自己刚在的那个念头吓坏了,赶紧狠狠地冲远处吐了一口唾沫,不停地念叨着大吉利是。

当霞光暗淡下去的时候,小杰终于走到了东霞身边。东霞接过他的书包拎在手里,一个人先转身进屋里去了。东霞身边还站了几个叔叔伯伯的,小杰还在老远,他们就扯开嗓子喊:“小杰快点啊,你妈饿晕了。”看到他走近了,就围过来,瞅着他笑。小杰脸红红的一一问好了,才撒欢跑着追东霞大声叫妈了!那群人就哈哈哈笑出声来,五伯就着荔枝树根去磕水烟筒的烟屎,磕完了递给小杰的亲叔叔贺老二,喷出一口烟说:“你多照看小杰才是,不要让你大哥顺带捎上小杰了!”说完就甩手走了。贺老二拿过烟筒,给烟嘴摁压了一坨烟丝,然后点火闷头抽烟。吞吐了几口,觉得这烟劲儿大了,特别呛人,嘴巴里,鼻腔里全他妈的辣得慌。

东霞热好菜端上来,小杰立刻就拿了一块猪蹄往嘴里送。她拧了一把儿子的手臂骂道:“谁和你抢!”说完突然想到这个“谁”现在也不知道在哪里,就悄悄留意一下儿子的表情,见他顾着啃肉,就赶紧转身去盛饭,顺手又添了几根柴火烧热水。

吃了饭,东霞收拾碗筷拿到水井边洗,小杰跟去帮忙压水泵的摇杆。东霞一边将碗筷当中地上冲水,一边问儿子:“今天怎么那么晚?”

小杰用力压摇杆,喘着气说:“我去同学家里玩了。”

“那感情好啊,明天给你们做点好吃的。”东霞说。

“我一来他们就邀请我参加班级篮球队了,那天我三分圈投篮百分百中呢!”小杰很高兴,说着又猛用力压了几下摇杆,井水喷涌而出,溅了东霞一身。她抬头看儿子,他手长脚长的,长长一条儿的站着,在朦胧的月光下,轮廓模糊,但青影幢幢,像是庭院里的一竿竹子。本该是拔节的时候,自己却不能供给他更多阳光雨露。东霞愧疚不已,用大劲沉默地刷着碗。

刷完碗,水也热了,母子先后洗了澡出来,才开了电视。因为没牵闭路线,就只能看三个频道,最清晰的是本地电视台,但半小时一次的医疗广告,让人厌烦,小杰看了不到半分钟就换了台。可供选择的还有一个央视一套,一个少儿频道,两者都雪花飘飘,图听个响还差不多。少儿频道儿子从初中起就不看了的,那现在大家就只能听新闻了。东霞听了结尾就忘了开头,干脆不听了,摊了一簸箕的花生豆在灯下挑拣霉豆子。

小杰听了一会,抓了几颗豆子塞嘴巴,嚼着嚼着突然开口说:“妈,你说当兵好不好?”

东霞笑笑说,你瘦猴子一个谁要你呢?小杰也笑了,摸摸自己的手臂说,看,肌肉!东霞抬手一巴掌拍过去,忍着笑说,那也是山鸡肉,皮包骨头。

小杰在家住了两天,做了几张试卷,打了一担柴火,在星期天下午回的校。贺老二要进城里送一批烤好的荔枝干和桂圆,一早就过来说要顺路送侄子,东霞就有心做了些煎韭菜肉馅的糯米合子,炸花生,炒梅菜干,给小杰装了满满三个饭盒。

3

过了几天,贺老二才从县城回来,一回来他拿着水烟筒就过来跟东霞提了小杰在学校报名参军的事。东霞担心地问:“那他那么瘦体检能过关吗?”贺老二呵呵一笑说:“女人禁得看,男人禁得量,小杰多重你是估不准的。”东霞这才放下了心。又过了几天,有人传话说小杰体检合格了,叫做好准备以迎接政审。

什么是政审?东霞不清楚,她赶紧去找叔叔伯伯们来商量。贺老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倒是做过大队文书的五伯了解一点,他说:“政审嘛,不但审孩子,审父母,还审社会关系,你老贺都不在家里,还有卵审法!”东霞一听脸红了,眼眶也红了,六神无主地看着小叔子。贺老二哪里禁得起她这样哀求的眼神,立马就去发动摩托去找他大哥了。

找了一天,当傍晚秋风呼呼吹过屋脊,四周都暗淡下来时候,摩托车才晃着灯光,轰鸣着喷着热气进了庭院,但车上还是只得一个贺老二。

“有消息吗?”东霞和五伯迎上去,她问,声音很小,有些颤抖。

贺老二熄了火,从车上跨下来说:“有。”

东霞听见了,觉得晦暗的天空似乎漏下了一丝星光,正满怀希望等着下半句,却发现他竟然又摇摇头。贺老二媳妇儿递给老公一件衣服,他接过披上,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前天大哥去政府领了六千块清退补偿金,领完了又跑了……”五伯接着问:“那那是诈骗!政府能放了他?”东霞彻底地懵了,如果不是五伯让妯娌扶着,她肯定瘫坐在地上了。

第二天一早,东霞浑身发烫,躺了半天也没有什么精神。下午二点多,大哥托人传话给她让回家一趟了。她原本不想回去的,但怕给大嫂落下什么话头,就又推了单车出门。

山路高低起伏,东霞骑在车上被颠得一上一下的,心事也起伏不定,眼前永浮现出大嫂阴晴不定的脸。上一次回家,她刚刚把车停好,把十斤茶油放在地上,大嫂就自己把油桶拎回了厨房,话也不跟她说半句。大哥和她聊了几句,问问老贺问问小杰,说了三五句的样子就被大嫂打发去摘荔枝了,说是好给姑娘拿回家给小杰尝尝。她当然没有真的留下来等荔枝,这东西,在这个地方漫山遍野都是,谁家都是黑叶这单一品种,味道根本就没有差别。但她其实不怪大嫂,她没有资格去怪。想想打她嫁出去到现在,没有帮过娘家什么,反倒是这两年,她不停地回家借钱,而且都是有借没还的,借得人家都怕了,要不是亲兄妹,可能都反目了吧。心里是不怪,但面对至亲的提防,她也不好受,说白了就是一个脸面问题。现在他们亲自叫她上门去,谈的肯定是那茶山的事情,东霞打定主意了,他们怎么说就怎么好吧。

于是,东霞跨进娘家的大门时候,神色非常坦然。大嫂满脸堆笑小跑着过来帮她放好单车,接过手信,领她进了厅堂。大哥现在门口等她,往里一点的八仙桌旁的几条长凳子上,坐了几个人,他们面前的桌子上各有一杯茶,冒着白色的水汽。他们之前可能在谈着事情,东霞一到,当中一人就看向她说:“来得正好。”

东霞也看向他,矮矮胖胖的样子,半秃的脑壳,她很快就认出了他——之前那个在路上向她道歉的人。她就朝他点点头,挑了个靠边的椅子坐下。大嫂给她也端来茶水,白瓷碗装着的,递给她时候说:“茶杯不够用,你是自己人,就不讲究了。”东霞笑了笑算回答。大哥一边坐下,一边给那些人介绍东霞:“我妹子,嫁在枫稍根村的,黄泥岭上的茶树就是她种的。”

大哥话音未落,立刻就有人说:“大妹子真有本事啊!一个人种了那么多的树……“

东霞被夸得不好意思,脸上火辣辣的,笑了笑,抬眼扫了一圈说话的干部们,朝他们点点头。

那人坐过来,离东霞近了点,又说:“原来那天是你东霞啊,没事吧?”

东霞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赫然发现,他正定睛看着自己,脸就越发红了,捧起茶碗挡在面前,假装吹了一口气才说:“没事。”

大哥这时候插话过来介绍说:“这位是王副,政府来谈征地的。”

“对对。”王副收回目光,让身边的一个工作人员递给她三页纸,然后将他自己那条凳子拖近东霞,亲自指点东霞看里面的内容。东霞看都不看一眼,随他翻动,等他指着右下角让她签字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地签了名。放下笔,几页纸就给王副拿了去,放在桌子上,让她大哥也签了名。之后那些人就给她和大哥数钱发钱。

直到手上拿了薄薄的一叠红票子,东霞才回过神来。看到王副一行人就要走出大门,她连忙追过去,把钱往人家怀里一塞说:“我不要。”那人赶紧双手往肚皮上一摁摁住那叠钱,拿稳了,问她:“都签了字了,还想反悔!”

东霞走上前,支支吾吾地说:“不是,不是……我替我伙计还政府钱……”

王副听得嘴巴都张大了,愣了几秒钟才说:“还钱?”翻来覆去摆弄了那叠钱,瞧不出门道来,看向东霞,她一脸激动喏喏开不了嘴。他打量了一下人,东霞大哥也很茫然的神色。不过很快,就有一位干部凑近他耳朵边说了几句话,他点点头,然后抬头盯着东霞说:“你伙计是贺老师?”

东霞说:“是。”头低得更厉害了,心里忐忑着,祈祷王副赶紧收了钱走人。可事实却偏偏反方向而行,那叠钱被人递到了自己手边。王副亲切地说:“这是两码事,钱你先拿着,那事情慢点再说。”

4

怎么慢得下来呢?时间一晃就到了十一月份,政审的日子快则就这几天了,慢则就在这个月中旬。东霞心急火燎的,嘴边起了一串水泡。贺老二整整找了三天,也不见老贺的踪影,有人说就在城里,有人说在省城看到他了。东霞想过,先去政府找领导把他领走的钱给填上,毕竟大家都说了政府那关最为关键。于是,她就到政府门口守着,但见人家车轮滚滚地进进出出,大喇叭四乡八野地喊话动员,正如门卫说的:“大小领导干部都下村去搞村村通公路大会战了,谁也没空理你。”

东霞只好怏怏地往回走。不成想,刚回到村口,倒碰上了自己怎么守也见不了面的政府领导。他们散坐在黄花梨下,旁边围着自己村里的叔婶伯娘。他们在进行征地动员,正在讲话的就是王副,虽然十一月了,也讲得满头大汗。东霞给他们拿来一壶开水,几个海碗,给一人倒了一碗水。因为她的田地都不在征地范围内,倒了水,就没她什么事了,她就离得远远的听一两句。其实也不用听多少就能了解了问题的实质,村里人嫌赔偿少。最后,谈来谈去都没有一户人家签字的,不少人还趁机扯皮,林间峰就是如此。他将工作人员递给他的一支烟夹到耳朵后,又伸手向另一个人要了一根点燃,猛吸一口,吐了一个不大圆满的烟圈,然后斜着眼看了看手捧合同的给他点烟的那位干部,嘻嘻地笑道:“我记得你,要征地可以,先把十年牵走的那头牛给我牵回来,那时,牛绳就是你牵着的。”那干部赶紧躲一旁去,林间峰追着他问:“怎么样?”大家都觉得好玩,看着他们嘻嘻哈哈地笑。

东霞觉得林间峰玩笑开得有些过了,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偷眼看王副,果然,他正拿了个草帽扇扇子,眼睛看向别处,一刹那和东霞的视线交汇了。就她没有笑,还皱眉头。王副鬼使神差地想起几天前,她低着头,脸颊嫣红,像是一抹红霞。于是,他对她招招手,示意她过来,他放下帽子问:“听说你找我?”东霞点头说对,还是上回的事。他端起海碗喝了一口水,放下碗说:“那好办。”东霞死死盯着他看。他略微沉吟了一会儿,又问:“那你,有地被征吗?没有?那有树要砍吗?”东霞被问得不知东西,愣了会儿,就指着他背后的树说:“就这棵,碍事吗?”王副看看树的两旁,点点头说:“砍了比较好!能将路取直来。”

东霞还来不及表示,其他人就七嘴八舌的告诫她:“拐个小弯不碍事!”“政府的话你也信,骗你的!”“老贺回来不揍死你!”她耳朵嗡嗡响,晕头转向的站了一会,转身就取了一把大刀出来。大家都看着这事是如何冒出苗头的,就都安静下来了,齐齐观察它将长成什么好果子。东霞对他们努努嘴,大声说:“起开起开,刀子不长眼啊!”等大家散开,手起刀落,一下子大刀就吃进了树皮里。又是几声砍树声响起,大家这才知道她是来真的了,都被唬住了,也没人去劝阻她了。五伯走近王副,指着她大声质问:“你什么意思?”王副站起来,扬扬手里的纸张,大声地说,合作才能共赢——说白点就是,要办事先就要看你诚意!

黄花梨到底还是被砍了下来,当然不是东霞自己一个人完成的,后来贺老二操起刀。她坐得远远的,闭着眼睛听那一刀一刀的钝响,那声音一下一下杵在她心里,像敲鼓一般,直到晚上躺着,心鼓还震天乱响。

第二天工作开展的很顺利,镇干部进村之前,已经电话指示各村干部集中大家开会了。其他村如何操作难以知晓,枫梢根村就是以东霞家的事为例子,和大家挑明了说利害关系,大家虽然乱嚷嚷的,但也都基本达成了一致的认识。等干部们正式来谈,大家都各让了一步,你不扯皮,我提高一点补偿,如此就都签了字。

东霞是第一个签字的,领了六百块钱,回家放好了就继续砍卸大树的枝杈。工作组忙完从村公所出来,到了她家门口,主动下车帮收拾一些小的枝叶。大家有说有笑的,熟悉了不少。当中的一位大姐问她:“贺老师回来了吗?”她摇头,大姐就过来搂着东霞的肩膀,悄悄地说:“你放心,我都听领导讨论过了,你儿子的事,就看你老贺的态度了。”王副也踱步过来,冲她俩笑着说:“你们咬什么耳朵?”她们细嘻嘻嘻笑不搭话,王副就又大声说:“放心吧,我们绝对不亏待群众。”

东霞感激地对他笑了笑,眼眶里储满了泪水。

5

事情似乎即将迎来转机,这天小杰和老贺都先后回了家。

小杰是早上回来的,当吱呀一声开了门探进一颗圆脑袋时候,东霞正在床上躺着呢,感冒了浑身不得劲。他是回镇上武装部办事的,部长跟他们十几个初审过关的培训,说一些正式政审要注意的要准备的事项。

“妈,部长重点说我了!”小杰坐在床头眉飞色舞地对东霞说,“他说只要我爸老老实实呆在家里,这事儿就成了。”小杰很高兴,东霞也很高兴,她挣扎着要起床给他做饭,小杰按住了妈妈的肩膀,豪气地说:“我来!”东霞捏捏小杰的手臂,高兴地夸了他几句。吃过饭,小杰就回校了,东霞目送孩子单薄的身影离开,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好像被什么揪了一把是的,有点疼痛,又有些酸软。

老贺下午三点多才回到家,那时东霞还是觉得没有什么精神,喝了碗姜汤又回被窝里躺着了,头晕沉沉的睡不着。太阳很大,透过瓦缝斜斜地插进屋里,屋里就被一根光柱一根光柱塞满了,一眼看去,密密麻麻的想找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东霞正胡思乱想着呢,房门又吱呀一声响,还以为是小杰,但那闪进的人影又过于矮小了。她定神细看,站在逆光里的不是她那神出鬼没的伙计还有谁。

“你知道回啦?”东霞躺着不动,问他。

“回来看你们哪!”老贺说,他一进门就东翻翻西翻翻,过了一会才坐到床沿来看他老婆。

东霞想跟他谈小杰的事,但他又先开口了,“谁把我的树砍了?”她只得回答他说:“是我,碍了修路。”

“那有钱没有?”老贺问。

“赔了六百块钱。”东霞一说完就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于是又改口说,“你问钱干什么?”

老贺说:“我自有用处。”

东霞说:“你不是领了政府的六千块吗!”

老贺答:“老吴说那是活动经费……”说着,对老婆咧嘴一笑,笑得有些死皮赖脸,露出满口黄牙,东霞觉得恶心把头偏向了里边。

他倾下身子,在她耳边说:“这次准能成,我们都计划闹他个大头鬼!老吴说这回肯定能好,就差路费了。”她干脆闭上眼不理睬他,眼泪却一个劲地流。他竟然把她的脸掰过来对着他,然后下了命令:“把钱给我!”

“给给给!谁欠你什么!”她咬牙切齿地说:“考,你不过;换,你不同意;补,你倒是领了——你到底想怎么样?”

老贺说:“我不甘心!我教得比他们都好,凭什么我下来!”

“你这样胡闹,就不怕把你抓起来?”

“凭什么抓我?我清清白白,三代贫农……”

“你就知道你自己,那小杰呢,小杰怎么办?”

“小杰还小,以后,以后他会明白的……”老贺说着站起来就往外走,东霞知道他这一走麻烦就大了,于是一边用力拽他,一边说:“小杰几岁了,你晓得吗?小杰体检合格了,要政审,政府说你在家里就能通过!”。

“他成绩那么好当什么兵?”老贺用力掰开东霞的手,不管不顾地往外走,已经快挤到了门口。

东霞赶紧追上拽住他的衣服,把他堵住,盯着他那熠熠生辉的眼睛说:“成绩好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亏你记得啊!现在不同了,因为你,被同学嘲笑看不起,换了两间学校,会考都差点不过关——哎呀,还掰我手指,我干死你……”东霞一手拽上了他的手臂。

“因为我?”老贺不挣扎了,瞪大眼睛问道,东霞大声说是,他一愣,眼睛里没有刚刚冲出门去的狂热色彩,嘴角有些抖,说:“他是清清白白的,我也是清清白白的……”

东霞把他推回屋里,关上门,然后俩人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进行了一次长谈。谈话的结果就是老贺答应这段时间不出门了,第二天,他还贴了一张红纸在村公所的布告墙上,宣布自己即日起在家里免费为村里的孩子补习功课。

来补习的孩子有差不多十个,基本都是五六年级的,老贺在院子门口站得直直的迎候着。东霞一般都避开让他们上课,有一回她悄悄地观察过,那时老贺站在自制黑板旁边,花白的头发依然乱糟糟的,但因为讲课时候的抑扬顿挫而起伏分明,像是秋风吹拂下的稻叶,衰老却有活力。看着,看着,她觉得她的心再次酸酸的、软软的。

6

政审日子定在本月的十六号进行。离那天还有一周多的时间,老贺竟然一直安安分分的呆在了家里。不过,他不出去,不等于和外界断绝了联系。星期天的晚上八九点,没有一丝月光,狗吠声由远而近,接着,院里就来了三个形迹可疑的人。

这些人东霞不大认得,她最想看看的那个老吴并不在里面。但老贺明显不想和她谈论这些,问到了就闷不出声。她也拿他没办法,不过,只要他不出去,东霞就没有什么意见,再说她现在也渐渐忙了起来,确实没精力去管他了。

东霞在忙于做饭。征地结束之后,修路工作才全面展开,一个十几个人的工作组进驻枫梢根村,吃饭问题肯定要解决的,吴荣负责广垌村,干部里抽不出人手来,王副就让东霞来帮厨。村公所本来就有厨房,水电皆通,离东霞家只有几分钟的路程。十几天就有几百块钱的工钱,可比做散工要高出许多了,东霞心里清楚这是王副对她的照顾,就很愉快地答应了下来,眼睛看向王副时候就多了些笑意。

王副是带队的,他安排好工作下去就行了,最多是四处看看工作情况,偶尔也来厨房里搭一下手。东霞刨一大根淮山的皮,眼看快削到底了,滑溜溜的一手抓不住,他就过来帮忙折了半截拎在手里。她对他笑了一下,脸上又长出了一朵云霞。他觉得很不可思议,已婚妇女竟然也有脸红成这样的,于是就紧盯着人家看。她当然注意到他直勾勾的眼神了,心里有些慌张,羞涩飞上了脸,红色弥漫了整张脸,连耳朵都红了。她瞪了他一眼,又飞快垂下眼睛,小声说,好了,我自己来。他把淮山递给他,交接时候,他的手轻轻地不着痕迹地握住她的三个指尖,她一下就挣脱了。

第二天东霞蹲在水池边上洗韭菜,王副从工地上回来了,舀了一勺水洗手。他注意到了她洗菜并不轻车熟路,反而有些生疏,确实是农活干的很少的样子。比如洗这个韭菜,他小时候没少见人洗过,不就是放在水里一搓,二沉,三漂游吗,程序对了,什么泥末烂叶子全到水里去了,省力省工。她倒好,一根一根的摘烂叶子捋根部泥巴,弄得差不多干净了才放到水里去洗。如此费时吃力,他看着都觉得累。于是,就蹲下来说:“我教你。”手自然伸过去拿了一把韭菜的,有意无意的当儿,他的手就又碰上了她的手,只觉得手指微凉,手背的皮肤如水般绵柔。她愣了一下,但并没有立刻缩回手,任由他的手指完全覆盖上自己的手背,才倏地站起来,拼命摆手说:“怎么能麻烦领导呢?这使不得使不得。”水珠飞溅到他脸上,她忙扯过围裙给他擦脸。擦脸的当儿,王副是睁着眼睛的,目睹了她的脸慢慢变红的过程,那红粉色,酽酽的如天边的云霞。那么一朵美艳的云霞竟然专为他燃烧起来了,多少年没有过的事情啊,突然间他莫名其妙的得意起来,此后,看想向东霞的目光里就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内容。

东霞心里有些怕,但也有些兴奋,甚至还有点得意。不过,她也总归清楚自己是谁,没事就往人多的地方凑,减少和他单独相处的机会。不过,总也挡不住有心人。那天下午晚饭刚开始准备,王副又从工地那边转回来了。他坐在饭厅长凳上点了支烟,但并不放到嘴里,而是不停地吹气养着那点火光。他让她给他端了一碗开水,等她躲无可躲的时候直视着她的眼睛说:“东霞,从供销社下岗就回了家,到底是可惜了……”

她呵呵一笑说:“没啥,这是命……”

“不要信那一套!你年轻着呢,有什么不可以改变?毛主席时代怎么说啦——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王副拍拍她的手臂安慰她。东霞脸红红的,也跟着笑,见他喝完水了,就将那碗收拾去了。王副伸手按住碗说:“再来一碗!”她就去那热水壶给他斟上。他一边用手指轻点桌面表示谢意,一边斜着眼瞭了她一眼,见她面色如常,就说:“你这样在家里干耗着也不是办法吧,就不去想做点其它的营生?”东霞觉得心里涩得发苦,怕那苦水从眼睛里冒出来让人笑话,等倒完水盖好水壶盖,拧身就走了,想想觉得自己没礼貌,就又补充道:“我就是想破天也没啥办法……”

“信得过我吗?”王副语气变得有些严肃,“我可以帮你想办法。”他的声调低沉,一字一句,犹如一把小锤子,一下一下敲在她心房上,似乎在震撼着她,晃动着她。她只得点头说谢谢。

定下心神,东霞开始准备晚饭,王副坐在旁边不说话,静静地看。她切红萝卜时候心神不宁,差点切到手。她停下刀,长长地呼吸了几口气。他过来往炉灶里填木柴,她又咚咚咚地切起来。等红萝卜下锅,他突然说:“你知道吗,红萝卜不单能吃,还能用……”她一边飞快地翻动锅铲,一边接口问:“还有什么用?”他得意地笑起来,说:“我们那盛产老玉米,老年代没有碾米机,要碾碎它就要靠驴推磨;要驴推磨,就要靠红萝卜。”“还不是一个吃字……”她抿嘴笑了笑,给锅里搁了一勺盐,还想再撒一点,他摆了摆手说:“清淡一点有益健康,”东霞就将盐放回去,他看着她纠结的脸嘻嘻乐了:“你不知道了吧,我们把红萝卜挂在驴子面前,让驴子跟着它跑,还不用催的……”这个在电视上见过,但被他一说,她也觉得惊奇,哈哈地笑了,脸红红的。

很快饭菜香就四处飘散了。施工队很快也回来了,进了门,一看饭热菜香的,都和她打趣,说些不着四六的玩笑,东霞哪里忙得过来应付,随便怎么说都是好好好地回应,大家就哄堂大笑。这个问:“东霞,今天你有豆腐吗?”她说:“有啊!有啊”那个人高声地说:“那我吃你豆腐了……”她在起一条蒸鱼,没留意就答:“好的好的……”大家哈哈笑。

她脸上飞出了两朵红霞,手脚不慢,像平时一样去帮忙盛饭。第一个肯定是盛给王副的,谁知他突然大声说:“我自己来!”大家哑然,都看向他们。她手还伸在那傻站着,而他已经挪开凳子起身了,环视一圈在座的,举着碗笑着说:“什么都烦扰你,那我不就是大老爷了?”然后摆摆手让她退后。大家纷纷说是,也有人说王副怜香惜玉什么的,气氛又活跃起来。

等饭吃完,东霞收拾好碗筷,端了一盆油污水到路边往下一泼。野芋叶倒下一片,几只小鸟慌张扑棱棱的飞起,蹿进了荔枝林中。不久,林间传来了急促的牛铃声,但不见牛的踪影,反而是一辆摩托车呼啸而出,唰的停在厨房门前。

车上的是贺老二,他正满脸着急地盯着自己。她问:“怎么啦?”准备离开的人有些从里屋出来,有些已经跨坐在摩托上了,见如此竟然好奇地停下踩发的动作。他朝他们点点头,把车挪过去点。那些人就只好上了车。等那些人走完,他才压低声音说:“赶紧的,小杰病了!”

县城离东霞家有五十多公里的路程,贺老二硬是四医院,一路风驰电掣,十一月的山风原本就很硬,东霞只得绷着身体和寒风对抗,到下车时候,她几乎僵硬得不懂怎么动了,心里的恐惧犹如此时的夜幕,铺天盖地,日月无光。

颤抖着一步一步摸索到了儿子的病房,见儿子好生的躺在病床上才缓过气来。小杰安安静静地躺着,脸色像山涧里涌起的雾一样白,她搓暖手按了按小杰的额头,他也没有醒来。

后来她去找了值班医生。那医生刚好是小杰的主治医生,四十左右岁的模样,带着眼镜,坐着低头翻看一叠病历。东霞和他打招呼,他抬起头打量了她一眼,微笑着点头示意她坐下。当听她介绍她是小杰的母亲时候,他的神情变得严肃了很多,眉头皱了起来说:“你想省钱也不是这样省法啊!食品都有保质期的,过了还吃,就会得病……”她已经听得很明白,小杰得病是因为吃了变质食品,但,和自己省不省钱又有什么关系呢?就不答话,那医生斜了她一眼,有些不耐烦的样子。贺老二倒是一下子醒悟过来了,一个劲地点头称是,说着以后注意注意什么的,同时手肘轻轻碰了碰她。她也立刻挤出一丝笑容,讨好地说:“您说得对,医生,我们乡下人不太注意这些。”医生笑了一下,又说:“以后注意就是了;另外,你要提醒你儿子,得病了就要及时看医生,不要忍着,更加不能逞强去激烈运动打球什么的。现在把自己搞得电解质紊乱,小事差点变成大事……”

回到病房,小杰早就醒过来了,正用另一只手轻轻抚着另一手臂。东霞看那一滴一滴的药水从瓶子里缓缓流下来,心想着那该多冷啊,就在开水里泡了一条毛巾,拧了给他敷上手臂。小杰不敢看她,她揉揉他的头发,笑了笑问他怎么回事,他小声地承认那些从家里拿去的菜全被他自己吃完了……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东霞什么也不问了,只不过历史又重现了而已。她手脚有些冰冷,但还是微笑着安慰儿子,但小杰却把头偏向了一边,不愿意多说话,明显的心情低落。她抿了抿嘴唇,握着儿子的手说:“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我保证!”这是她的第一次承诺,小杰眼睛亮亮的,当即就笑了起来,笑容明朗感人,她心里也暖暖的,浑身充满了劲儿。

医院陪护,贺老二出去凑住院费,她让他抽空给冬青打了个电话,让她老公吴荣帮忙向王副请几天的假。

7

过了三天,医院里回来。回到村委会时候已经是八点半了。之前是向王副说好今天回到的,所以她在厨房里忙碌的时候,没什么人觉惊讶,也没人问什么,大家喝了一碗稀粥就出门去干活了。

反而是她惊讶了,今天竟然是吴荣给她送菜。平时都是王副放尾箱捎来的,这次例外让东霞有些意外,接过后顺口就问:“王副呢?”吴荣说:“王副去抓坏人了!”政府干部竟然也要抓人的,东霞好奇地追问道:“抓谁啊?”吴荣发动了摩托车,排烟管啪啪啪地响,开车离开几米又停下回答:“回家问你伙计……”东霞脑里突然闪出一个名字,赶紧淘米下锅,插上插头就一路小跑着回了趟家。

家门大开,厅里除了有老贺,长凳上还坐着另外几个人,两个带大盖帽一看就知道是派出所的。

其中一个大盖帽说:“我们当然是动员你去作证,不是强迫,再说了,作为公民,你也有这个义务……”

一个领导模样的在敲边鼓,亲切地说:“去几分钟帮个忙,就等于和他划清楚了界线,何乐而不为呢!”

老贺一个劲儿地摇头,摇得像泼浪鼓一样,音频就固定在一处,他反复说:“不知道,不愿意。”那神气以东霞看来,简直可比电视上那种革命者面对威逼利诱时的视死如归。确认他不是同案犯,她就松了口气,赶紧回去继续干活。

第二天是星期五,只用准备中餐就行了。菜不多,是王副亲自拎进厨房的,其中一只塑料袋里装着半袋水,水里扑腾着两条鱼。他就这样把鱼提着,找不到地方放下来。东霞正在舀稀粥到一个瓦盆了凉,实在腾不出来手,就说:“随便找个桶放着吧。”他环视了一圈厨房,没发现有空的桶,就继续提着,看着她说:“你倒是沉得住气呢!”东霞听得出他有浓浓的埋怨的意思,就加快了手上动作,尽最快速度从外面找了个桶来。他将鱼连袋子一起扔进了桶,然后摊开手掌搓上面的那道深深的勒痕。她去打了半盆热水来给他洗手,然后在旁边垂着双手说:“对不起啊。”他甩甩手,瞪了她一眼,扭头走了,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没有诚意!”

东霞前后一想就通了,立刻意识到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应该是自己伙计的态度惹他不高兴就是了。但她有什么办法呢,整整一早上都细心干活,要求自己决不能再出差错了。

中午饭过后工作组就地休息,很多人都上了二楼会议室。东霞给他们生了炉火,又送了两回茶水和烟丝。她倒水的时候,一位群众模样的人在敲门,开门让他进来,他环视了一周说:“我找王副。”王副也不说他自己就是,吐出一个烟圈问:“找他干嘛?”那人有些紧张,也不搭话,双手都握着一只随身携带的黑色塑料袋。一位干部让他坐下,他也不坐,干部就说:“你这人怎么神神秘秘的,不说清楚怎么安排你见领导啊!”那人坐了下来,眼睛在这些干部脸上扫来扫去。离他最近的干部说:“直说了吧。”他说:“关于征兵工作的问题……”她正想支楞两只耳朵听听,王副站了起来,把那人带下来楼。

过了几分钟她也下了楼,准备回家。拉车的时候,王副靠着矮墙等她。他说:“刚刚有群众反映你儿子犯事了?”这话把她吓了一跳,赶紧申辩说:“犯病了,肚子疼住了几天院……”“那也不好啊,在这个节骨眼上,传来传去老虎变成狗啊!”“那有事吗?”她眼瞅着他,眼眶红红的。他抛掉烟蒂,托了车后座帮她把车拉出去,在拐角,那只手覆上了她的手臂。

“群众说要顶替你儿子的名额,我说这不符合规定。你别急,对对,不要害怕,没事的。”他说。

“那我该怎么办?”东霞转头看他,手臂上一股股暖意传来进心里,心里好受多了。

“那就要看你怎么做了,积极主动往往是办事情的好途径……”王副手收了回去,含笑看她。

“你再考虑考虑,想好了就来我办公室,正座二楼第二间。明天我值班。”

8

山风沿着山脊山梁一溜地刮过,卷起竹叶稻草四处撒扬。东霞回到家里的时候,屋里没有一点人声,她哆嗦着开门的时候,风从后背吹过来,心里也冷飕飕的。进了门,发现屋里的物件东倒西歪,衣服撒了一地。她以为遭了贼,转身想出去叫人。但老贺说话了:“不要叫,是我翻的。”她四处看看,才注意到蚊帐遮住的床上伸出了一只手。她走过去坐下来,捞起蚊帐骂道:“你发什么疯!”

老贺用一只手挡住射进来的阳光,也遮住了半边脸,只剩嘴巴在一张一合,他说:“把钱给我吧!”

“又要钱干嘛啊!”东霞来了气,恼火地说,“又要出去,说话不算数呢!”

“今天我被押到派出所了,我是清白的,凭什么这样对我!”

“你帮公家一个忙,小杰的事情就保险一分,你就去做证吧!”东霞俯下身子轻声央他。

“你听清楚了没有,我是清白的!”他突然大声说,气息急促,“我跟你说不明白!”还没说完,就一只手将她拉向自己,一只手掏进她怀里捏揉。

东霞擒住他的手。

“给不给?”老贺喘着粗气搂住她,并扯掉自己的外套,翻身压住她。

“给什么?”东霞问。

“什么都要,精神的,物质的——不懂?通俗点说就是那个,还有钱……”老贺对她呵呵地笑,唇边流出了一丝涎水。她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也找不到当年自己看中的斯文样子了。觉得早些时候已经被揪了一把的那颗心,现在仿佛迸裂了一条缝,一股酸涩的气体慢慢从身体深处生发出来,一直冲盈了整个躯体,涌到眼眶也不停歇,在那里冲撞而让人酸痛。于是,她挣扎着坐起来,一把掀开他,起了床,然后梳头发,抻平衣服,然后又走回床边,站着俯视老贺。

老贺挺起身,又从东霞的衣服下摆伸手进去。东霞觉得一股冷气突然冲上了头顶,耳朵嗡嗡作响,她觉得必须要发泄出来才不至于晕过去,于是,劈头盖脸抽了他几巴掌。一边打一边骂道:“你怎么做人的爸爸的啊?”老贺一边架着手臂挡巴掌,一边迅速从床上窜起往门外跑去。东霞一把把他拽住,又摔了他一巴掌。

老贺拼命挪到了门口,一脚踏出门槛外面,才抽空骂道:“这成什么体统!都是读过书的斯文人,放开我!”

东霞手不停,骂他:“斯文,斯文你个败类!”因为激动,东霞的声音高亢尖利,很快,一群人闻声过来围观。

老贺看大家指指点点自己,连忙争辩说:“她用错词儿了,我顶多败家,够不上败类。败类用在我身上是大词小用,正确用法应该是……”大家哈哈笑。

东霞说他不过他,干脆只干不说了,双手架着他的胳肢窝,把他往门外一扔,扔完了,肥大的臀部就堵在门口那里,叉着腰骂,“滚!死到外头去!”

围观的人们哄的大笑起来。贺老二刚好从山上大柴回来,扔掉柴火担子,就挤进人群圈子里。一边拉他哥,一边突着眼睛环视一圈那些笑闹的人。那些人笑得更凶了。他就不拉大哥了,捋了捋没有袖子的手臂,然后手指着笑得最厉害的说:“笑你娘呢笑!”那人还笑,他的手指收拢变成拳挥出,那个人赶紧闪过一边去,但肩膀也挨了一拳,痛得那家伙咧嘴龇牙。贺老二的拳再变成手指,在几个还在起哄的人面前划过,那几个就安静了,然后走了。最后,剩下自家的叔伯妯娌们围着,都劝夫妻俩有话好好说。

东霞就流泪不说话,贺老二过去扶他大哥,贺老师坐着不动。咋一看他挺瘦的,但他赖坐着,忒死沉,任凭弟弟怎么拉扯也一时拉不起来。贺老二只好看向嫂子说,“大嫂,叫他起来吧!”东霞还是不出声,靠在门框上,手垂在双腿的两旁,也正拿眼睛刮着他们。听到小叔子的话,脸涨得红彤彤的,眼泪又流个不停,硕大的胸脯一起一伏的,像是受了满肚子的委屈,想咽下去却非常艰难一样。她哽咽着说:“他想滚就让他滚……”

后来是五伯喝令老贺起来的,他还将老贺带回了他院子里。东霞什么也不想理,进山搂了一担干柴火,一回来卸下担子,五伯就过来说老贺不见了。

“随他吧。”她说,在五伯的眼光里,她给自己蒸了半斤糯米饭,切了半斤熏肉,炒了半碟芥菜,美美地吃了一顿。

晚上,东霞早早就上了床了,没有给老贺留门。但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就做起来无边无际的梦。梦的内容凌乱如破棉絮,想抓住抖一抖,就四下纷纷扬扬飘飞开去。但棉絮是白色的,而她那片天空却是红色为主,到处飞舞着红萝卜,一根连着一根,一串连着一串,飞呀飞啊,在她眼前跳着舞转着圈,她呢,在底下不停地奔跑……

第二天八点,东霞收拾干净自己,往脸上仔细抹上一层润肤霜,然后喝了碗稀粥出了门。到了政府二楼,心跳有些快,她按了按自己的胸口,舒了一口气才敲门。开门的是王副,他让她进门以后,往她身后看了看,问:“你伙计呢?”她低着头说:“他没来……”脸颊上又飞起了两朵红霞。他掩上门,往里走,经过她身边时候看那霞光燃烧得正旺,就伸手抚上了她的脸。她一笑,依偎上去。他另一只手紧紧拥住了她,她也搂住了他,将头靠在他肩上。就这样搂着过了一会儿,他气息越来越急促,然后轻轻推开她,注视着她轻声说:“等一下……”然后他出了门,又将门掩上。

东霞觉得有一股邪火从身体里面冒了出来,脸上头上已经被蒸出了腾腾热气,于是,她解开了外套的一颗纽扣。正在这时,门开了,王副进来了,他身后跟着另一位干部。

“你干什么呢!”王副严厉地呵斥东霞,“赶紧穿好来……”

东霞颤抖着手,将那颗扣子扣上,眼里全是泪水,浑身打着摆子。

另一位领导说:“办事就办事,不要搞这套,”然后头朝对王副严肃地说,“好!”

冬天来临的时候,小杰随军车奔向了北方的军营。东霞和老贺一起送的他,他紧紧抱着妈妈,也不瞧一眼他爸爸就走了。老贺在政审时候都呆在家里,政审时候,那些学童的家长也被问话了,他们对他的评价基本一致:教学过硬,大公无私,全能好比电视上的济公。他后来彻底不出去了,他在镇里办起补习班,勤恳敬业得像脱胎换骨了一样。东霞跟着他,一起走在街道上的时候,他总和她保持着三尺左右的距离,仰着头向前,不管不顾,像是一头被蒙上了眼睛的驴。

新年伊始,王副也调任到了另一个地方,升任。

备忘录

我在追逐我的太阳

可能,这是我的远方

请留下你指尖的温度

让太阳拥抱你

记得这是一个有温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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