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点燃了两棵树澎湃在线

　　　　　　　　　　　　　　　　　　　　　　　　　　　　

原创闲谭编辑平叔闲谭

夕阳点燃了两棵树

作者▏陆文宪

方大爷上成都医眼睛，我被方二姐喊去开车，关系好了，自然也就不推，当一志愿者。

一早，来三岔街上接着老爷子，看他，好久杵上拐棍了呢？腰杆到还是挺直，走路却明显有点飘。

进入我生产队地盘，车被堵在二绕匝道，只见当前道路，那是一改战疫情冷清态势，呼啦啦的大货车，从天府飞机场、货运大道工地来往穿梭，复工浪潮很是汹涌澎湃。无聊。方二姐便喊她爸爸，看嘛，这一片就是陆文宪当知青的地方。方大爷说，哦，我晓得，斑鸠山，今天眼睛看不清楚，麻眨眨一堆？

上了二绕，那是一马平川。方二姐怕她老汉晕车或者跩瞌睡，就不停地东三西四，方大爷也兴致勃勃南辕北辙，逗得我尖起耳朵听，超了几次速，百度导航“小杜”提醒我，口气倒是蛮情趣的。

咋个就扯到我的头上？方大爷笑，说你那个“方三娃徐州会战”乱说的，我的眼睛不是（si读一声，方有三岔话神韵）得在成都师傅药铺子遭的。我啊一声，心里想，遭呱。编哇，总有穿帮的。面子上还是要稳起，就问他，真的？方大爷说，我六岁的样子，有天打玻璃弹子，把一个玻璃杯底底打穿了，用杯子罩眼睛看，才发现，吔，啷个右眼睛看不到东西呐？我爸爸才说，我三岁出麻子，眼屎粘住眼睛好多天，这块右眼珠珠就遭生意（哦豁）了。

我说，医不倒？

屋头穷，莫得钱医。方大爷答。

我又开玩笑，说你那哈儿，到底六岁还是八岁哦？方大爷回答说，我今年才九十一，年的，身份证整错了，写的年得嘛。方二姐说，有点安逸哦，上前年子，做的九十大寿，大生哈，日子，都是歪的，没整醒豁？

笑过之后，方二姐想把中国厉害了，显示在她爸爸眼前。就说，你看嘛，这个高速路，现在好方便，一哈儿就跑拢成都啦。方大爷才会说话，哦，还不是人家陆文宪，车子开得快哒。你说，此时此刻，我不乐，还等啥？方二姐又扭到老汉问，五几年你上成都，一天打来回，有好多里？想哈呐，嗯，从丹景山到双流窑子坝，怕起码有五十里，方大爷说，还要赶车到什邡买叶子烟，半夜三更起来，揣几个你妈妈煮的鸡蛋，就赶紧出门。又说，那哈儿三十来岁，不晓得恼火哒。回来方大娘喊我剥几颗花生米，喝两口红苕干酒，第二天起来，嗯，就又跑得风快的啰。

方二姐开始回忆，那阵在丹景山，我记倒妈妈每年都孵小鸡娃儿，好乖啊。我记倒，老汉你拿个捡到的旧放大镜，看小鸡，就不拿给我看。方大爷说，不是得，是你妈妈，不要你们小娃娃，挨她的鸡仔仔，害怕遭鸡瘟。方大爷以非常专业的语气，继续讲隔壁子吴幺娘，看到我们每年子卖小鸡娃儿赚钱，她孵的，硬要瘟，给我们送东西哦，想套手艺，你妈才不教她哦，说，教会徒弟，把秧子薅稀了，卖不起价。方大爷，今天还沉浸在当年赚钱的幸福之中，继续夸方大娘，你妈妈告（试）了好久的方法哦，原来孵小鸡，只有百分之六七十的把握，母鸡硬要踩烂鸡蛋。后来慢慢才晓得，孵鸡的萝筐里头，垫的棉籽壳壳要厚点子，还要铺成周围高中间稍微低滴滴，母鸡娃才不会把鸡蛋踩烂，还要慢慢的挑（选择），找个头大颜色新鲜的鸡蛋，才要得。后来，孵出的小鸡差不多有百分之九十几的成活。你们晓得不哇，我担到三岔街上去卖，好卖得很，哈儿就卖脱了。“吴幺娘，哼，她晓得啥子？那么好赚的钱索？”

方大爷把鸭舌帽取下来，我的余光瞟到老爷子，醉意兮兮。

话题回到方大爷的眼睛。我说，你那个坏了的眼睛，咋样子？方大爷说，跟你摆过没有哇？早就取来丢了哒。那年，八几年以头，我的老壳皮皮都疼昏了，找不到原因。莫得办法，你妈妈说，老头儿，医院看哈哦！

医院，住到边边上的一家栈房。登记的老板说，挂个眼科告一下？你妈妈一大早跑去挂号，我看好多人哦，心头就悬吊吊的。你妈妈狡猾，拤愣子（插塞），硬是东说西编挂倒号了。看病的梁医生，手艺才好哦，哪像三岔坝的，火门都摸不到。人家一看就说，是那只坏眼睛，眼压高引起的疼。不过，这个病不好医哦。我说，那咋个办呢？医生问，你还想要不要这个眼睛嘛？方大娘接过话，是不是眼睛珠珠取来丢了，就不得疼了嘛？医生回答，是啊，取不取？方大爷说，取嘛。二天就是不好看嘛。方大娘的指母夺了方大爷一下，老都老了，有啥子来头。医生说，不怕得，我给你安个假的眼睛，一样的好看。

但是。方大爷接倒摆，手术要排队，先来的十多天都没做成。我就说，送东西给医生告一下呐？你妈妈就去买礼。买的啥子？说倒好笑，那哈儿莫得钱，送人家的，我记倒是几砣月饼，一砣装两块那种。你妈妈说太少了，又去买了几斤水果，把包包装得满满的，才觉得遮手些（有面子）。送给医生那天，眼科看病的，重起挪起的好多人哦，你妈妈挤进去，说，梁老师，我搁个包包在你这里，等哈儿取了药再来拿，要得不？

没有文化的方大娘，用这种送礼方式，技术含量还是高哈。方大爷说，结果没等两天，梁老师就通知我们做手术，还给我们在急诊室安排了一个床位。我手术折线那天，有个人拉住你妈妈问，“医院好多天哦，咋个都还没有通知手术呢，住在栈房，心头好焦人，好怄人哦。”

我听说，方大爷不简单。每个月，要领老年补贴标准大洋，还励志长远规划，认认真真地活着，等到拿政府的百岁电视机。大爷脑壳比较清醒，怀揣一智能手机，有事莫事善于掏出来，煞有其事的拨。除了那一次遭了1个大洋外。当然，那次不怪大爷哦，怪骗子太精灵。骗子说，爷爷你的孙儿要回来探亲，要来三岔看你，回来吃羊肉汤。爷爷就这个男孙，当兵三年不见，咋不想？竟然对着手机喊，钱够不够？骗子说，我是他同学，带信的，不晓得够不够，爷爷，你随意嘛，有就给他打点钱，莫得就算了。账号我告诉你。

呼的一声，1元就飞出去，遭啦别个的生意。

我还听说，两个老，一人一个电视机，大爷的NBA，大娘的连续剧，大爷的空调大娘的取暖器，井水不犯河水。方大爷自来简省节约惯了，有点见不得“浪费”。三九四九有几天，方大娘的取暖器烤起，大爷见不惯，就念叨，你的这个东西儿，比我的空调浪费好多电。说久了，方大娘终于拍了桌子一巴掌，一声吼，闹啥子嘛，烤一个冬天，都抵不到你送骗子的一千二！分分钟，大爷眯尔喘气，不开腔，髽起脑壳，梭了。

上午十点钟，我们终于到了成都北医院。

我们是有预约的，加上有我同学帮忙，一切手续便捷，检查过程顺顺利利。结果吗，却令人失望——方大爷患的是“青光眼”合并白内障，已经错过手术时机，只能保守治疗：吃药，滴眼药水。然后，再复诊。并且，老爷子一天到晚看NBA的爱好，必须放弃了。医生笑方大爷，你只有一只眼睛，还要超负荷工作，原来上班修手表，放大镜天天夹在眼眶头；八九十岁，还天天看电视雀篮球，咋不遭(此处省略两个字——生意)？

回家的路上，老爷子有些沉默。方二姐有些疲倦。我抵制住疲劳驾驶和肚皮咕咕叫的双劫，认认真真地开车返回。方大娘之前问我，好久拢？我说不堵车一点半。方大娘说，给你们端羊肉汤哈？方二姐抢着答，不，有啥子吃啥子。我说，你们先吃，不等我们。

我偷偷地观察，方大爷没有睡，睁开眼睛平静地看着一一退去的前方公路，眼神祥和，出气匀静，鸭舌帽戴了，口罩挂在耳边，一切如常。全然没有治不好眼睛的沮丧。嗯，心态还行。

我把车开得尽量平稳，不骄不躁，打开音乐，一曲高山流水缓缓写意高速的路，有风景，扑面滑过……

到家了，真好。

方大娘坐在饭桌凳子上，居然等着我们，没有先吃。一顶灯草绒黑色太婆帽子下，还是那双大眼睛。腿上，爬了那只浅灰色猫，老人把围腰搭在猫猫身上，猫的头露出来，眼睛圆圆的，睁了看人。

坐上桌，方大爷嘟哝了一句，早晓得，那年子陪你，医院做白内障，一起把我的眼睛做了。别看平时方大娘耳朵有点背，今天她听清楚了的，说，枉自的。那哈儿，你都八十岁了，你兄弟方幺爸七十岁查到青光眼，一样的莫法。

吃上热络的饭菜，吃资格回锅肉，还有我的最爱，素回锅肉牛皮菜。八十八的方大娘，给九十一的方大爷不停地夹菜，方大爷不停地喊，够了够了，吃不完了。近几年，这已经是方大娘在饭桌上的常规动作了。我曾取笑方二姐，你咋没有遗传方大娘这个传统呢，从来没有这个优美动作？

饭后，方二姐先给她妈妈送上红包，方大娘说，啥子？方二姐说，给你生日红包。方大娘说过都过了好久了，不要拿了。方二姐说，疫情来了没做成生，红包还是该补起，收到哦。

后来，我们详细向方大娘汇报了看病的情况，方大娘没有插话，只是说，这哈把你爸爸的心愿了了。我早就晓得莫搞。我说，啷个？方幺爸成都跑了好多趟，照样莫搞哇？他们方家几爷子都遭了青光眼哒，他们遭了家族史毛病！方大娘，嫑看她老人家认不到字，这个词用得，非准确。

“二天只有听篮球啰”。方大娘笑老头。方大娘的幽默，多少让我还是有点意外。

晚饭时，我无意中给方大娘热炒热卖，摆车上听的那只眼睛手术趣事，方大娘乐了，说，老头他硬是姓方哎，方脑壳。他操得撇。他说送东西吗，做完手术送撒。我说，做完了才送？送倒刀背背上嗦？不过呢，手术以后，他安逸了，不疼了，是他喊再感谢梁医生，和做手术的医生。我说，又送啥子呐？方大娘说，我买了几十个土鸡蛋，两块医生，一块人三十个，我和老头，一个人站一道门口去碰，那天，梁医生和开刀的医生，都没来上班，没送脱。

我说，大娘，嫑说，你要是有文化，不晓得好凶哦？

方大娘笑了，就是我们那个妈嘛，不要我去读书。后来六零年生活紧张，全靠我给她送点吃的东西，才保了命。我妈八九十岁的时候，我有回大雾天给她送东西，踩滑了，滚到她屋当门的冬水田头，你猜老婆婆说啥子？幺女哦，你是孝子女哦，早晓得，我等你去读书呐。

我逗她，哦呦，喜得好哦，读了书的话，你一趟子，不晓得跑好远啰，我们咋个还认得倒你?

我们走了。

方大娘站起来边送我们，边给我说，跟我们一起参加工作的人，都只剩几块人了，那个卿嬢嬢中风了，古伯伯坐轮椅了，只有毛伯伯还可以，也是靠药保到的。你爸爸眼睛嘛，看倒好多个篮球算好多，活一天赚一天。你们不要管他，自己多注意倒自己哈。

方二姐说，走不走哦，紧倒摆啥子摆。然后盯了我一眼，这一盯，很有方大娘娘家的家族式风采。

我的车车开过方家门口，看见左边一个方大爷，右边一个方大娘，一人手杵一根拐杖，痴痴地，倚在门前街上两颗树边，靠了那树的干，很时尚地，向我们挥着手。方二姐摇下车窗，给她妈老汉大声地说，我们走了，你们注意倒自己，不要上街，要记倒戴口罩。

夕阳的亮，在行道树上一闪一闪的抖动，几只叫麻雀的小鸟，绕着行道树跳跳着，落日的光，在老人头顶抚摸出点点沧桑，擦拭老者你满脸皱纹。鲁迅先生《秋夜》里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飘然而至，我的眼睛，便有些模糊起来。

END

原标题：《夕阳点燃了两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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