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版盲探双眼近乎失明的扫黑大队长

作者：龚晶晶

即便鬼才如杜琪峰，也想不到，自己电影《盲探》里的故事，有一天居然会照进现实：

同样是警界的“破案之神”，同样是为了抓犯人导致视网膜脱落，同样是双眼近乎失明，宁波民警房敏杰，却要比电影里转行做侦探的男主角更为传奇，因为他不仅继续当着警察，还是扫黑除恶大队长，以最强大脑，继续刷新着自己的破案记录。

01.这是一个有故事的警察

年8月，凌晨的上海真安静啊。

某医院对面的快捷酒店里，一个男人正以一个怪异的姿势失眠。只见他趴在床上，面部朝下，一动不动，如同电影定格。房敏杰已经记不清这是自己失眠的第几天了，也不知道还要保持这个姿势多久，肩胛骨酸的要命，呼吸逐渐困难，可他却丝毫不敢松懈，那表情像极了电影里孤身面对定时炸弹的勇士。

但事实上，此刻的他，害怕极了。

医生说，视网膜脱落的位置并不好，需要术后两周内24小时都保持这一姿势，“坚持久一点，手术成功率就高一点。”凭着警察的直觉，他听出了医生语气里的悲观。

房敏杰的母亲正在辅助儿子康复训练

向来坚强的母亲，哭得痛不欲生，妻子则沉默着，握紧了他的手。他脑子空白了很久，想到的第一个问题居然是：如果瞎了，我还能继续当警察吗？

然后，就是无休止的失眠，为了不让自己继续胡思乱想，房敏杰开始没日没夜地听书，起初，听的是诸如《庆余年》这样的网络小说，但书里的情节比他经手的案子简单，还没听到一半，基本都能猜到结局。

然后，他又开始听高中时爱看的名著，印象最深的还是《白鹿原》。书里对于死人细致入微的描写，总能在夜半时分，让房敏杰听到头皮发麻。那些尸体的样子，更是一下子就把他的思绪拉回到了从警的第一天……

年9月，宁波的秋天迟迟未至，余姚市公安局技术中队的办公室门外却是热火朝天，不少人都好奇地张望着，试图从今天报到的新人里，寻找那个传闻中“放着重点中学数学老师不做，非要来当警察”的楞头小伙——房敏杰。

房敏杰旧照

那一年，他刚从浙江师范大学数学系毕业，原本是可以接下重点中学的橄榄枝，做一名数学老师的；又或者，像很多老同学调侃的那样，回家“继承”家业，接手父母的工厂，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企业家。

可偏偏，此时正赶上香港TVB警匪片的黄金时代，《鉴证实录》《O记》《刑事侦缉档案》风靡大陆，也点燃了许多男孩从警的热血，其中也包括房敏杰。

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警察生涯的第一天，居然是从一具浮尸开始的……

02.从一具浮尸开始

入职当天，房敏杰就接到指令，前往一处凶案现场，给老民警当助手。

现场那股腐烂的尸臭，以及第一次碰到尸体的触感，都让他永生难忘。而老民警面对尸体时的泰然自若，也给房敏杰留下了深刻印象。“什么时候。我才能像他一样，成为一名厉害的警察？”

公安局拍摄的房敏杰宣传片截图

接下来的4年，与形形色色的尸体打交道，成了房敏杰工作的日常。因为常和尸体近距离接触，即便洗过澡，也总觉得身上有股味道；为了从高度腐败的死者身上提取指纹，他将死者脱落的皮肤套在自己的手上；为了锁定证据，他不顾爆炸的危险，和同事一起把土制炸弹运到野外拆解……

最忙的时候，他一天连跑三个现场，从下午一直忙到凌晨3点，连吃饭都是在解剖室里解决的，久而久之，“他的现场勘查数量成了单位之最”，当年同为新警的王松苗对此印象深刻。

资料图

但这样的房敏杰，也有怕的时候。

年的一个深夜，有群众报警称在余姚山区的一个“鬼屋”里发现尸体。房敏杰记得，穿过幽暗崎岖的山路，尽头就是那间破破烂烂的小木屋，方圆几里只有它孤零零地立在那里。作为一名刑事技术民警，他需要第一时间独自进入现场勘查，保留证据。

可一进屋，门一关，他就害怕了，窗户关的严严实实，没有一点光，密闭的空间里，只剩下他和那具悬在半空的尸体……眼前一片漆黑，脚踩在地板上，还有恐怖的吱呀声……房敏杰只能硬着头皮，快速绕屋子一圈拍照存证……

还有一次，是在侦破一起分尸案时，从树底下挖出高度腐烂的人体组织……

经历的多了，向来相信科学的房敏杰也有了自己的“迷信”，那就是出入任何现场，都要穿好警服，他坚信，警服，就是自己的金钟罩铁布衫，能辟世间妖邪，驱人心黑暗。

03.“破案之神”的养成

年，余姚市局筹备成立有组织犯罪侦查中队，房敏杰成了中队最初两人中的一员，开始接触黑恶势力犯罪侦查。他这才知道，比直面尸体更需要勇气的，是直面人心。比荒山“鬼屋”更可怕的，是黑恶势力对民警及家属无孔不入的报复。

彼时，由于我国黑社会性质组织犯罪案件的执法标准尚未统一，打击黑恶势力团伙，要比现在困难许多。面对种种难题，房敏杰却是乐此不疲，他把每起案件都看作一道数学证明题，尝试以数学思维拆解复杂的线索，并且百试百灵。

房敏杰

扫黑工作，从积累原始材料开始，毫无线索，就寻找线索。那时，公安实名系统才刚刚起步，黑社会行走江湖，用的又都是绰号，缴获的手机里存的同伙姓名，大多也是张三李四这样的假名。为摸清底细，房敏杰想到了一条捷径——医院急诊室。他让那里的医生一旦发现刀伤伤者就第一时间通知自己。

于是，凌晨的城东路上，总能看见一个睡眼惺忪的警察，医院。想起那些日子，房敏杰感慨万千：“那时年纪轻，还没结婚，常常一忙就到了后半夜。扫黑工作没这些资料可不行。”往往一个晚上，一台手机，就能摘下两页纸的姓名和电话，房敏杰已经记不清自己写满了多少笔记本。

而这些辛苦收集的线索，在不久后，余姚首起黑社会性质组织案件的侦破过程中，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们用一米多高的卷宗，打掉了这个盘踞姚北多年，集开设赌场、聚众斗殴、抢劫、非法持有枪支等等罪行于一身的黑恶势力团伙，并将22名骨干成员全部绳之以法。

当时抓捕的资料图

正义终将战胜邪恶，可英雄却未必一路坦途。

房敏杰记得，那是年春节前夕，他正忙着主侦另一起有组织犯罪案件，一天凌晨，在电脑中输入案卷材料时，突然觉得右眼出现了一个黑点，日子一天天过去，情况非但没有好转，眼前的画面竟开始扭曲变形，就像是看哈哈镜一样，最终，他的右眼被确诊为“脉络新生血管膜黄斑”，手术治疗后，视力仅为0.3。

“医生说，这种病常见于中老年人，主要原因是长期熬夜造成生物钟紊乱，再加上用眼过度而导致的免疫力下降，很可能会引起另一只眼睛的病变。”

房敏杰的病例

考虑到房敏杰的情况，组织上特意把他安排到了工作相对规律的预审办案中队工作，大家都以为他会好好养病，可房敏杰根本闲不下来，主动投身一类重特大案件的侦破工作。还运用自己强大的逻辑推理能力，破获多起重特大案件。

在侦查一起连环命案时，他竟是通过犯罪嫌疑人家中日历上一串不起眼的数字，研判出犯罪嫌疑人的作案时间，并最终形成证据链的闭环。

3年的时间里，房敏杰主办了余姚一半的命案，有些案件还被冠以“全国第一，全国第二”的名头，“最强大脑”的名号在警队越来越越响。

04.将红极一时的“维权狂人”拉下神坛

年年初，中央部署启动为期三年的扫黑除恶专项斗争，由于房敏杰的再三请缨，他又重新回到了刑侦岗位。

破案之神，又开始在扫黑一线，发光发热。三年来，余姚警方累计摧毁涉黑涉恶团伙余个，抓获犯罪嫌疑人名，破获相关案件起，各类战果位居宁波全市前列。这其中，房敏杰功不可没。他也由此被列入公安部扫黑除恶专家人才库。

资料图

年3月，余姚市公安局成立扫黑除恶大队，房敏杰众望所归成为大队长。大家只知道，只要有房大在，就没有抓不住的罪犯，可事实上，房敏杰也遇到过让他心里没底的案子。

在所有扫黑除恶的案件中，最难定性的莫过于恶意举报人案件。更何况房敏杰遇到的对手，还是一个有学问高智商的罪犯。他深谙知识的重要性，为钻法律空子，初中学历的他专门前往北京某知名大学进修法律；更懂得如何利用媒体和舆论炒作，以正义之名行罪恶之事；打着“群众监督”的幌子，对企业及个人进行恶意举报，并以此牟利。

房敏杰桌上，永远铺满成堆的资料

据不完全统计，自年以来，石头（化名）通过网上信访，问政平台、领导信箱等网络举报渠道，发帖举报多达多条，被举报人遍布浙江宁波、台州，江苏泰州等地。

作为一个不折不扣的“维权狂人”，每盯上一个企业，石头总能拿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以违章搭建、违规用地、违规排放、无证经营、偷税漏税，甚至是虚假宣传等理由，不断对同一企业进行信访举报。直到企业主举手投降，主动上门花钱买平安。

更可怕的是，处理相关投诉的有关部门，一旦没能如其所愿，就可能成为石头信访举报的下一个目标。就连民警也不例外，如果没有找到投诉民警的事由，他甚至会跟踪其家人，从民警家人入手，故技重施。

民怨沸腾，石头却靠着勒索来的钱财，买了两辆车，建起了别墅。

05.就算输了也要干！就算瞎了也要干！

年11月，专案组办公室里，士气低迷。

所有民警心里都清楚：类似的恶意举报人案件，由于定性困难，办案的难度本就远远大于一般的敲诈勒索案，更别提是以恶势力犯罪集团判决，放眼全国，都找不出一例。

会上，余姚市公安局局长钱秉湧的一句话，掷地有声地落进了房敏杰的心里。他说：扫黑案件，要不要打，要看老百姓怎么说，如果老百姓觉得他们该打，那么，哪怕输了，我们也要干！

在后来从石头家搜查出的监控录像中，有这样一段令人愤怒的视频：一位年迈的卖笋老人，因被石头以“三无产品”为由敲诈勒索，被逼下跪磕头，老人无助且凄厉的哭声，深深刺痛着每一位民警的心。

哪怕输了也要干！哪怕被打击报复也要干！房敏杰暗下决心，“就算他不开口，我们也要用铁一般的事实证明他所犯下的罪行！”

正是凭着这样的孤勇。不到2个月，房敏杰和他的同事们居然真的在“零口供”的情况，用如山的铁证，将6个犯罪嫌疑人悉数抓捕！年5月，案件更以“恶势力犯罪集团”的罪名移送起诉，成为全国首例！消息一出，群众拍手叫好！纷纷留言说：为民除害，大快人心！

部分网友留言

但鲜少有人留意到，也是在这个月，原本该去上海复查眼睛的房敏杰，因为石头案一拖再拖。

8月，案件也到了收官冲刺阶段，房敏杰却迎来了人生中的至暗时刻。19日晚，就在他向领导汇报案情后续走向时，左眼突然毫无预兆的，也出现了一个黑点，不详的预感愈发强烈……上海的主治医师告诉他，是视网膜脱落，不排除失明的可能。

大家这才知道，一直以来，房敏杰都是靠着毅力在坚守岗位，早在几年前，他的左眼就已经出现病变前兆症状，为了不让家人担心，他瞒着所有人，独自前往上海就医，因为治疗及时左眼并无大碍。可这一回，他却没有那么幸运。

每一天，他的视力范围都在缩小，直到逐渐被黑洞吞噬，到最后，眼前只剩下一束光。

从8月23日到9月底，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做了两次难度极高的手术。其间，双眼失明，只能感受到微弱的光，眼压超过正常人整整3倍。每一天都只能以怪异的姿势，趴着失眠。

他突然想起，在岗的最后那几天，和多年的扫黑搭档鲁健的一段对话。那时他们还调侃说，一定要争取判石头十年以上，他最痛恨的就是他们俩，要是早早出狱，他们还在当警察，可就麻烦了……

谁能想到，不过几天，他就可能再也穿不了警服了……

他不敢去想以后，耳边有时是母亲或妻子的哭声，有时是6岁的女儿不谙世事地问：爸爸，你怎么了？

他第一次惊觉，自己对家人的亏欠，父母年迈，女儿尚小，如果再给他三天光明，他一定选择，多看看他们的脸。

06.谁说，站在光里的才算英雄

那段时间，他总是沉默，也不愿意接同事电话。只是没日没夜地听书，但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亲人朋友给予不了的慰藉，陌生人无意间的一句话却足以安慰。

公安局拍摄的房敏杰宣传片截图

在等待第二次手术过程中，同病房的阿姨，看出了房敏杰的绝望。在得知他从事扫黑工作后，阿姨说：“你一路走来办了这么多案子，经历了那么多，对得起老百姓，这就是人生最宝贵的财富。阿姨相信，哪怕有一天，你的双眼都失明了，也能继续做很多事。”

一下子，让房敏杰如梦初醒，是啊，即便是瞎了，如果他想，还是可以做一名好警察。

年2月，在经历第三次手术后，房敏杰的左眼矫正视力恢复到了0.07，右眼依然是0.3，眼睛伤残7级，已达重伤标准。

领到残疾证那天，他只笑笑说，还好，不会拖累家里，这样的视力还能应付日常起居。

房敏杰与同事在一起

两个月后，在所有人诧异的目光里，房敏杰又回到了扫黑大队和同事们并肩作战，他说，哪怕没有眼睛，他还能可以用耳朵听，用嘴巴说，继续做队里的最强大脑，带带新人……

又是一年新警报到，房敏杰仿佛看到了从前的“小房”，一脸崇拜地看着眼前的自己，心想：“以后，我一定要成为这样厉害的警察。”

“也许有一天，我视野中的那道光，终将消失，但如果，能成为其他后来者的光，也算此生无憾！”

房敏杰

长路奉献给远方，玫瑰奉献给爱情

我拿什么奉献给你，我的爱人

白鸽奉献给蓝天，星光奉献给长夜

我拿什么奉献给你，我的小孩

雨季奉献给大地，岁月奉献给季节

我拿什么奉献给你，我的爹娘

我将一切奉献给了人民

我拿什么奉献给你

特别鸣谢宁波市公安局、余姚市公安局对本文采写提供支持。

作者：龚晶晶，90后，独立调查人，曾任南都周刊、凤凰网首席记者，主攻深度调查。辞职后，创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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