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为了攀附权贵把我人做小妾,怕我逃跑竟
盛夏的正午,骄阳灼目。
凤州卫氏本宗大房的后宅,巳中才泼了一回井水,不到一刻,就已经无影无踪,连几滴印子也看不见。
反倒是明晃晃的日光照下来,整个庭中都飞飞扬扬了无数的暑尘,被南来的熏风越吹越是粘稠。拂过人身,丝毫不觉得凉爽,仿佛被拖进了无形的沼泽,说不出的腻闷。
如今的大魏重门第,卫家世居凤州,祖上渊源可追至中古,数百年来人才辈出不穷,为海内拔尖的六大阀阅之一。
这样的名门望族,自要爱惜羽毛。逢此酷热时候,没有用冰份例的下人们都被吩咐尽量歇在荫凉处,免得中暑出事。这做法在州城上下,颇得了一个体恤下人的好名声。
是以此刻整个庭院都静悄悄的,偶尔几声漏粘的知了声,愈添深幽。
后宅正房前的院子很宽阔,院中东南角上一株两三人合抱的乌樟木,枝繁叶茂,遮得大半个院落都是一片树荫——也只是树荫,凤州的五月,哪怕是树下也实在很难在荫后加一个凉字。
就在这乌樟木遮蔽不到的炽热阳光下,一男一女一站一跪,借蝉声掩护,轻声细语的说着话。
站着的是少年,鹅黄越罗圆领袍衫,金环束发,玉带裹腰,十四五岁年纪,身量颀长,窄臂蜂腰站姿挺拔,容貌清秀之中还带着点稚气。
此刻被酷烈的骄阳照得眼也睁不开,不住擦着雨水也似流淌下来的汗,神色焦灼里带着无奈,压低了嗓子一五一十的道:“……母亲用过了饭,就吩咐小憩了。之前,还打发人去叫绿房到祖母那儿,说大姐你今儿有事,一会就不去给祖母请安——祖母已经准了,依我说,大姐还是先跟母亲认个错,不然一直跪到晚饭后,怎么受得了?”
“我才不呢。”端端正正跪着的少女比少年年岁略长,楚腰卫鬓,发色漆黑乌亮,衬着她那张标准美人儿的鹅蛋脸晶莹剔透,蛾眉丹凤眼,鼻梁挺直,唇未染而朱,眉不描而黛,生得明艳照人。
她在烈日下跪了一个多时辰,眸子竟仍旧炯炯明亮,看着倒更精神了,因着曝晒,原本皎洁若雪若玉的肌肤如染胭脂,望之华色含光、灼灼夭夭。
所穿的缥色绉纱窄袖短襦如今有一小半都洇开了颜色,从额角到耳后一缕缕碎发被汗水胡乱粘在腮边,水珠沿着弧线优美的下颔滴落在翠色留仙裙上,如今裙裾上已有了十几点深绿——这还只是没来得及干掉的。
虽然如此,这卫家大小姐卫长嬴仍旧不思悔改,她微扬着下颔,略勾嘴角,十分笃定,“天这么热,我又跪在这日头里,你等着瞧罢,母亲哪里睡得着?过不了多久就会打发人出来叫我了。”
“可绿房去祖母那儿……”她的胞弟、卫家五公子卫长风并不赞同她,皱着眉提醒——两人的母亲既然让卫长嬴的使女绿房去和老夫人说了晚饭前的请安卫长嬴不去了,很显然,卫长嬴的罚跪不会在晚饭前结束。
卫长嬴不以为然,道:“还不是为了吓我?”
“可大姐你都跪了一个多时辰了。”卫长风无奈的道,“天这么热,我在这儿和你说几句话都快要晕过去了,如今连下人都躲着屋子里浇井水呢,这又是何必?”
“你到树荫下去罢。”卫长嬴瞥他一眼,拿袖子随意抹了把脸,那缥色的袖子顿时就成了玉色,她浑然不在意,道,“你不像我自幼跟着江伯习武,再跪一个时辰也撑得住!”
相比她,卫长风狼狈的举着袖子遮荫,苦口婆心道:“其实依我说,大姐你一个女孩子家,咱们家又是历代从文的,你非要习武做什么呢?如今天下是不太平了,可咱们卫家乃凤州著姓大族,中原一等一的门第,兵燹等闲也不至于让咱们这样的人家过不下去,咱们家虽然是历代从文的,可也不是没有护卫私兵,难道大姐还指望将来自己动手保护自己么?”
他声音一低,“再说大姐你明年就要出阁了,西凉沈氏历代掌兵以镇狄人……就更不必担心,我听祖母偶尔提过,那沈藏锋武艺冠群,去年御前演武以一敌十,将东胡刘氏和青州苏氏的子弟打得落花流水,独占鳌头,便是如今戎、狄蠢蠢欲动,凤州到京畿路上有几群盗匪,到时候他亲自来凤州接亲,大姐怕什么?”
“笨!”卫长嬴瞪他一眼,低喝道,“正是因为西凉沈氏历代掌兵,他们家的男子,个个打小习武。尤其那沈藏锋,自我三四岁起就听着他如何武艺过人的事迹长大的,我才要辛辛苦苦的不敢放松武艺——不然你当我愿意吃这个苦头么!”
卫长风诧异道:“什么?”
“你这个呆子怎么不想想?”卫长嬴神色郑重的道,“这沈家本来就和青州苏、东胡刘一样以武传家,料想门风是极剽悍的。我这未婚夫,据说还是沈家子弟里的翘楚!想必武艺十分的出色……”
“这样不是很好么?”卫长风茫然道,“他若不好的话,当年祖父又怎么会把大姐许给他?咱们凤州卫氏的本宗嫡女哪有那么好娶?”
卫长嬴怒道:“我是说!这样的武夫多半脾气暴躁性情粗鲁!为人易怒好动武!万一我出阁之后,或为点小事和他拌上几句嘴,或不谙他喜好做错些事儿。他一个不高兴,把我抓起来一顿捶——我要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那怎么办?!纵然事后他赔礼,我不是先在前头吃亏受委屈了吗?”
卫长风目瞪口呆,擦把汗道:“这怎么可能?!大姐你可是咱们卫家长房嫡长女,他明媒正娶的元配发妻,又不是几两银子买进门的女婢,他敢打大姐你?当咱们卫家没人了么!”
“哼!这些个武夫最是暴躁不过,发起火来哪里管得上你是正妻是妾侍?何况以后不管是帝都还是西凉,距离凤州都远着呢,难为次次指望娘家不成?”卫长嬴握紧了拳,眼中闪动着坚毅之色,冷笑着道,“就算他不动我吧,万一以后他左一个右一个的纳妾蓄婢,我又该怎么办?!”
卫长风讷讷道:“这个……这个……那些个玩物,大姐不喜欢,他买进来,你卖出去,不就是了?和习武又有什么关系?”
“若是如此,我岂不就是要落下来善妒之名?”卫长嬴嘴角一撇,冷笑着道,“何况这一买一卖,亏的还不是本该到我手里的钱财吗?再说我可不是宋表姐,学不来所谓春风化雨的那些个手段,思来想去,对这样的夫婿,和那些个敢爬床争宠的狐媚子,惟有一个办法!”
她扫一眼弟弟,朱唇轻启,森然道,“打!”
卫长风瞠目结舌!
“沈藏锋将来敢纳妾,他提一句,我打得他三天下不了地!”卫长嬴慢条斯理的将一双纤纤玉手捏得一阵阵脆响,明艳照人的面上满是杀气与阴霾,她恶狠狠的道,“他当真敢把人带进门,关起门来我打断他的腿!他敢在外头狎妓宿娼,我叫他这辈子都离不了药罐子!”
“不但如此,我可不喜欢粗鲁无礼的武夫!不管他从前喜好什么,总而言之往后日子怎么过须得我来说!”卫长嬴傲然道,“我不喜欢的喜好他必须给我全部改掉!不改就往死里打!我喜欢的喜好他须得一样样养成,不养成我也往死里打!”
卫长风毛骨悚然的看着杀气横溢的胞姐,无语的提醒:“大姐,如今讲究的是女子当守三从与四德,你……你这样……”
“我知道!”卫长嬴不屑的道,“我有那么笨吗?我自有主意!”
卫长风才松了口气,就听她继续道:“我打他之前,会把门户关好的!”
“!!!!!”卫长风几欲吐血,“这是什么主意?!”
卫长嬴轻蔑的一笑:“只要外头没人知道,谁又知道我是装着贤良淑德呢?”
“……大姐你笃定能打得过沈藏锋?”卫长风呻吟一声,道,“你怎会有如此荒谬的想法?怎么说沈藏锋也是男子,又比大姐你年长两岁,若是连你都对付不了,这武艺岂不是白学了?”
卫长嬴哼道:“五弟你这就不懂了,沈家历代掌兵,又常与秋狄交锋,是以他们所谓的以武传家,一个是指兵法,第二却是马上阵前冲杀的技艺,咱们家的护卫中,我为什么不挑旁人,独独和江伯学?正是因为江伯最擅长近身搏杀之技!”
她傲然道,“算起来沈藏锋既然被称为沈家子弟中之翘楚,料想兵法与阵前冲杀之技都是好的。可我自五岁起,辛辛苦苦十二年,闻鸡而起日没乃息,连诗书女红都只是顺带而为,心血皆花在了近身搏杀上。反正我又不要与沈藏锋放马捉对厮杀,只需近身交手即可,他至少需要分心二用,我可把所有精力都放在这一项上,如此苦练,不信收拾不了他!”
想起这十二年的艰苦用心,卫长嬴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些年来我过得容易吗?旁的不说,单说这刻苦习武,必然要磨出茧子。为了去掉茧子,每日我苦练之后疲惫不堪,却还要坚持药浴,再叫使女拿滋养肌肤的香膏厚厚的抹了,仔细揉按过……如此才能既苦练不辍,又维持肌肤娇嫩……坚持这十二年不就是为了将来的好过?”
卫长风无语半晌,道:“大姐,母亲如今叫你学的东西,还不是为了你出阁之后好过?明年你就要出阁了……”
卫长嬴忿忿的道:“是啊!我明年就要出阁了,如今正是紧要关键的时候,母亲却惦记着叫我又是补女红又是习庖厨——这些陪嫁两个绣娘和厨娘便可,哪儿比得上我抓紧把江伯教授的这一套搏杀之技练得娴熟、届时私下里将那沈藏锋打得服服帖帖重要!”
“可大姐你就算把沈藏锋打得怕了你,但你总不能叫他亲自去主持中馈罢?”卫长风深吸一口气,道,“还有后宅没有侍妾之流,大姐你总也要管着下人帐本罢?沈藏锋数年前就由父荫补进了三卫中的亲卫,不可能成日留在家里的,大姐你除了武艺什么都不学,回头连个后宅都管不好怎么办?难道大姐要被人说有勇无谋吗?”
卫长嬴轻蔑的道:“主持中馈、打理后宅这些,往后可以慢慢学,大不了出阁时跟母亲把施嬷嬷借用上几年,还不够我学会吗?但降服住夫婿这才是头等的大事,一时的有勇无谋总比在大事上主次不分好!”
卫长风再次呻吟一声,道:“大姐你那是降服?你把人活活打服——就算你能把人打服,沈藏锋岂能不对你怀恨在心?毕竟两情相悦才是正途罢?”
“祖父当年因着一面之缘就给我定了这么一个武夫!”卫长嬴狠狠瞪了他一眼,低喝道,“我不嚎啕大哭就不错了,还两情相悦呢?偏是长辈之命,违背不得,我打小到现在,所能想到往后最甜蜜的日子,也就是一辈子打得他乖乖听话,不至于让我怄气!两情相悦……我怎么可能喜欢那种武夫!我都不悦他,他悦不悦我,重要吗?重要的是——他得听话!”
卫长嬴郑重的告诉弟弟:“所以母亲再叫我跪十个时辰,我也不会去学那些女红琐碎,跪这儿我权当熬练身骨了!我不信母亲熬得下去,她一心疼,必然应了我,这样接下来也不会有那些事情来烦我了!你受不住这日头就快点走吧,不然一会母亲派人出来看到你在,就不好意思劝我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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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不认错不许起来后宅的正房内室,帘幕低垂,却不觉得闷热。皆因屋子四角各搁了半人高的冰缸,另有四个小使女手持蒲扇,整齐一致的扑着风——虽然盛暑里有这样凛若高秋的享受,手边还放着动了两口的时果冻酪,又是最容易犯困的午时,卫家大夫人宋氏巳末才处置完一日的事情,又是才用过午饭,这时候很该好生小憩片刻,这样未时去给老夫人请安方能有精神——但宋夫人在铺着湘妃竹细席的贵妃榻上翻来覆去半晌,怎么也睡不着。
“如今怎么样了?”宋夫人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爬了坐起来,蓬松着鬓发问陪嫁的乳母施嬷嬷。
施嬷嬷讪讪的道:“奴婢方才揭起帘子从窗缝里看了一眼,大小姐还跪着呢……在太阳里头,瞧着……怪热的。”
宋夫人听了,低嘶一声,又问:“可有人给她送水?”
“奴婢没有看到。”施嬷嬷小心翼翼的道,“夫人,这会这日头毒辣,大小姐……恐怕受不住了哇!”
宋夫人脸色很难看,她用力一拍榻边的海棠式小香几,力道之大,险些把小几直接拍翻了过去,怒气冲冲:“不要去管她!她一日不认错,就一日不许她起来!偌大的院子,我也没说跪哪里,她偏偏挑了乌樟遮不到的地方跪,无非就是为了叫我心软——我今儿就不心软!哼!”说着,她板着脸,重新躺了下去,冷冷的吩咐,“谁也不许给她送水!叫她跪去!她若不认错,便是被晒晕了,你去叫个大夫来给她看看就是,不必来告诉我!这没良心的小东西,真当我狠不下心来管教她了!”
施嬷嬷小心的道:“是!”
等宋夫人脸转向里似睡着了,施嬷嬷对帐幕边垂手伺候的两名使女画角、画屏使个眼色,带着她们轻手轻脚的出了内室,到得外间,施嬷嬷低声道:“夫人的意思明白了么?”
画角和画屏对望一眼,小声道:“咱们去给大小姐送点水?”
“把那时果冻酪给大小姐带上一份……劝大小姐慢慢儿吃,仔细酷暑里骤吃凉物反而不好。”施嬷嬷提点道,“再把大小姐哄到荫处跪……总而言之不能让大小姐再在日头底下了!”
画角和画屏应了,正待出去,施嬷嬷又道,“对了,问问大小姐肯不肯认错,若还不肯……一会就劝大小姐装作晕过去罢。”
画角苦笑着道:“奴婢就怕大小姐的性.子倔强,万一不肯听……”
卫家长房的这位大小姐若是肯装晕,也不会死活不肯对宋夫人低这个头了,施嬷嬷叹了口气:“大小姐不肯装晕,你们就把她哄回房去,夫人不是说,大小姐晕倒了也不要告诉她吗?咱们不提,夫人就会当大小姐是跪晕了被送回房的。”
两名使女肃然领悟宋夫人方才那番话的真正含义,谢过施嬷嬷的提点。正要开门,不想外头回廊上先响起一阵脚步声,很快就到了门前,轻轻敲响了门,一个极温柔的嗓音带着笑意道:“姑姑这会可能见我吗?”
“快开了门!”听得这一声,施氏忙吩咐使女,又略整了下衣襟——门开了,却见外头当先站着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女,不描自黛的远山眉,明眸皓齿,肤皎如月。
她乌鸦鸦的发绾着一个单螺,斜插了两支宝石攒芙蓉花簪子,口角含笑,露出两颊深深的一对梨涡。穿着藕荷色对襟越罗宽袖衫子,系月白隐花裙,腰间佩着清淡桂香的香囊,整个人显得大方而明朗。门一开,先露出一个极叫人舒心的笑容,看清施嬷嬷,立刻脆生生的唤了一声。
施嬷嬷见到这少女,也不禁露出喜色,因为此刻外头热浪滚滚,忙招呼她和身后的两名蓝衣使女进来说话,关了门,把热浪挡住,施嬷嬷不及寒暄,忙低声问这少女:“谢天谢地表小姐来了,可是为了……”隔着门,也准确的看向了卫长嬴如今跪着的地方。
这位表小姐是宋夫人的嫡亲侄女,与凤州卫氏一样位列国中一等阀阅的江南宋氏本宗嫡女宋在水。她的父亲宋羽望官拜司空,兼任大宗伯,是宋夫人的同胞兄长,仕宦于帝都镐京,生母卫氏早逝——阀阅中,凤州卫氏与江南宋氏在几代之前有约,世代联姻,虽然不至于只与对方通婚,但本宗娶妻,总是优先考虑对方族中的。
宋在水的生母就是卫长嬴、卫长风的一位堂姑,所以宋在水与卫家姐弟既是姑表亲,也是舅表亲,因为亲姑姑比堂舅母亲近,所以就照着宋夫人这一层称呼。
卫氏是十几年前病殁的,殁后宋羽望命长子宋在田与次子宋在疆扶棺回江南安葬,宋在水随行,兄妹三个一起在江南守完了母孝。
不想孝满之后宋在田接到宋羽望书信要带弟妹回帝都,宋在水却执意不肯,借口舍不得宋家老夫人,死活要留下。宋家老夫人考虑到卫氏去后,宋羽望没有续娶,宋在水到帝都后就没有正经的女性长辈教导,也赞成把她留在身边亲自教导些时候。
这一教导就让宋在水赖到了今年。年初的时候,宋羽望再次催促她返回帝都,连宋家老夫人也叫她动身,她才磨磨蹭蹭的离了江南。只是路过凤州,过来拜访姑祖母宋老夫人并姑母宋夫人,又寻出借口来不肯走了。
虽然她在卫家一住四个多月,几次三番收到家信都坚决不肯走,摆明了要在卫家继续赖下去,可卫家上上下下却无人敢轻视她。
只因宋在水在其母卫氏去世前,就得了当时的昭仪、如今的皇后娘娘称赞,求得今上金口玉言,以御前一柄金镶玉如意,当众许她及笄后为太子妃——这可是未来要母仪天下的皇后!
是以施嬷嬷这等心腹老仆,卫大小姐这样的长房嫡长女都能当作半个女儿来嗔怪,见着了宋在水还是要打起恭敬来。
不过宋在水出身尊贵、前程远大却并无刁钻骄蛮之气,反而性情谦和温柔,极具大家之风。
这会听了施嬷嬷的话,她点了点头,小声道:“我还不知道这件事情呢,刚才五表弟去找了我……姑姑在里头?可是睡着了?”
施嬷嬷暗赞卫长风机灵,其实她也不是没想到请宋夫人这个嫡亲侄女来说情,只是宋在水是准太子妃,除了卫长风,她们这些下人怎么敢随便打扰?
此刻忙道:“大小姐在外头跪着,夫人哪里睡得着?表小姐快请进去罢!”
宋夫人果然是睡不着的,不但睡不着,根本就是支着耳朵听动静,听到有施嬷嬷和使女之外的脚步声进内室,宋夫人并不翻过身来,而是架子十足的咳嗽了一声,冷冷道:“你可是知错了?”
虽然是责问,但语气里的期盼任谁都能听出来,这迫不及待的询问还不如说是暗示……使女们纷纷低下头,咬紧了唇。
宋在水也有点忍俊不禁,用力抿了下嘴,才如常道:“姑姑?”
“在水?”宋夫人顿时大为失望,也顾不得拿架子,翻身坐起,一看,侄女身后没有女儿的影子,便无精打采的问,“这么大的日头你怎么出来了?”
“方才睡不着,想寻长嬴表妹说话,不想她身边的人倒在屋子里,却说她在姑姑这儿。”宋在水亲亲热热的走到宋夫人身边坐下,搂着她的胳膊撒娇道,“我想这会儿宅子里安安静静的,别是姑姑藏了好东西给表妹,起了疑心,所以特别赶过来看看!”
宋夫人虽然满心烦恼女儿的倔强,闻言也不禁笑了:“长嬴哪儿有你听话懂事?我就是有好东西藏起来,定然也是给你不给她!”
“这话可要叫表妹来听听!”宋在水莞尔道,“叫她嫉妒去罢!”
宋夫人恨道:“不要叫她来,我方才说了!她一日不认错,就一日不许起来!”
这话说的恶狠狠的,但照施嬷嬷和宋在水这些熟知宋夫人禀性的人听来,真正的意思是——我方才发过这样的话,奈何长嬴这孩子不肯松口,该怎么办才能叫她名正言顺的起来?
宋在水心中哭笑不得,但面上还是一本正经的道:“表妹不是早就认错了吗?”
“咦?”宋夫人与施嬷嬷都是一愣。
宋在水道:“我方才走过来的时候表妹还在那里说她对不住姑姑呢!”
“当真吗?”宋夫人呆了一呆,自己这女儿什么时候这么乖了?
“可不是?”宋在水煞有介事,道,“姑姑不信,不如问春景和夏景。”
两名蓝衣使女齐齐点头:“奴婢的确听到卫大小姐这么说的。”
宋在水趁机柔声道:“如今日头大,外面热得极了,姑姑看我这衣裳,出门前才换的,走到这儿就濡.湿成这样了,表妹在外头也不知道多久了……可别晒坏了!”
宋夫人沉着脸,哼道:“晒坏了也是她活该!都是她自己作的!”这话音才落,她又是话锋一转,飞快的道,“既然她已经认错,念在在水来帮她求情的份上,这一回,就饶了她……施嬷嬷,你去叫她回房罢!这不懂事的东西!我如今不想见到她!”说到最后一句,又恨恨一拍香几!生怕旁人看不出来自己其实是个“严母”。
施嬷嬷竭尽全力才忍住大笑,一本正经道:“奴婢这就去。”
一出内室,施嬷嬷就伸手捂住嘴,饶是如此,还是嚯嚯的发出闷笑声来——宋夫人分明就是看出了侄女和使女根本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不过是早就等这么个台阶下台了。
自然是迫不及待的要相信,偏偏她又觉得这样很没面子,明明是怕女儿到了跟前就把宋在水的谎言戳穿,故此还要端着仍旧在生女儿的气的架子,直接赶女儿回房……
天可怜见儿的,宋夫人这也是没办法。她所嫁的卫家大老爷卫郑鸿虽然是家主卫焕的嫡长子,但自幼缠绵病榻,以至于宋夫人过门之后近十年无所出。
一直到第九年上头,才求得良医妙方,调养得当,开始好转,乃有卫长嬴与卫长风姐弟。卫郑鸿到如今都还与宋夫人分院而住,不是夫妻感情不和睦,是卫郑鸿需要长期的静养,根本不能被打扰。
作为长媳冢妇,宋夫人过门后的前九年想儿女都快想疯了。是
以有了子女后,当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说不尽的溺爱疼宠——生生的惯出了性格倔强的卫家大小姐卫长嬴,认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转,自小时候不知道被谁教唆了武力是王道后,对诗文女红等大家闺秀必学的东西正眼也懒得看,倒是一心一意盘算着学好武艺、用拳头在夫家打出一个好前程来的“好主意”。
“大小姐那么聪明,十年前就看穿了夫人对亲生骨肉.根本就狠不下心来的。”施嬷嬷躲在门后偷笑了半晌,这才重新忍住,擦了把眼角笑出来的泪花,又发起愁来,“只是大小姐明年就要出阁了,除了武艺其他一概半懂不懂,这日子可怎么过呢?偏夫人又拿大小姐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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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贺氏卫长嬴神气活现的端坐在贵妃榻上,慢条斯理的拿银勺挑着冻酪里的葡萄吃,与宋夫人的待遇一样——四角置冰缸,四名小使女打着扇,四名大使女围绕身侧。
一个捏肩一个捶腿,剩下两个各捧一方帕子,一点一点替卫长嬴绞干湿漉漉的长发。而母贺氏指挥着使女伺候着她出浴后,便精神十足的捏着帕子在旁哭哭啼啼。
“夫人是大小姐的亲生母亲,向来最疼大小姐的,大小姐但凡说上一句半句软和话,夫人定然就不忍心了……”
贺氏看着卫长嬴沐浴更衣过后,仍旧发赤的面色,心疼得泪落纷纷,“那是大小姐的生母也是嫡母啊,大小姐跟亲娘嫡母低头,难道还丢脸吗?一个多时辰啊!若不是五公子机灵,去请了表小姐……夫人下不了台,大小姐要跪到什么时候?呜呜……看看这小脸、看看、看看!”
贺氏越说越伤心,见卫长嬴自顾自的吃着冻酪,根本不接自己的话,更难过了,拿帕子捂住脸,索性大哭起来!
卫长嬴斜眼看了她一眼,咽下葡萄,敷衍似的道:“别哭了,我不是好好儿的么?区区一个时辰而已。想当初,我跟着江伯蹲马步那会,一蹲就是几个时辰,略有变化,江伯就是一鞭子抽下来……”
“那个天杀的老货!”贺氏猛然扯下帕子,也不管脸上泪水横流,咬牙切齿的骂道,“都是他!带坏了大小姐!大小姐小时候粉妆玉琢、雪团儿也似的小人儿,最是娇嫩不过的,都是这杀千刀的老货,不安好心!生生把娇滴滴的大小姐教成如今这个样子!”
“如今这样子有什么不好?”卫长嬴捧着五瓣葵口贴金箔粉彩瓷碗,很是委屈,“我苦练多年,乃有如今的身手,而且这些年来身体康健无病无灾,不好吗?”
练武很辛苦的!多么不容易!十二年风雨无阻啊!
若非沈藏锋乃是沈家子弟中的翘楚,武艺超群的话时常在她耳边响起,为了自己的终生幸福,卫长嬴早就练不下来了,她又不是天生好战!
可谁叫祖父那么早给自己定了亲,还定了个武夫!卫长嬴自小强势,向来不屑于告状,再说出嫁之后就是夫家的人了,总是回娘家来告状,很得脸吗?娘家人不要过日子了?
这一切,都是为了避免出现自己到了夫家之后,万一与丈夫说不来,以至于被小妾趁虚而入,只能做个徒有虚名的正妻,没准还要看着庶子继承家业,凄凄苦苦的过上几十年然后在忧郁中死去被风光大葬就这么无声湮灭于尘世……
——这种未来,只要想一想,卫大小姐就觉得不寒而栗!
——可为什么自己十二年来避免沦落到此等悲催地步的努力,母亲和乳母包括胞弟都不赞成?
卫长嬴忿忿的塞了一勺冻酪进嘴里——什么针线女红、庖厨之技,还有那些劳什子的《女戒》、《女则》,那些贤良淑德……若是做到这些就能够与夫婿恩爱一世、得公婆欢喜,《诗》里头哪来的《白华》篇?
既然学这些也未必就能够保自己一世喜乐太平,还不如剑走偏锋呢!
只要自己身手够好,不管沈藏锋什么性儿、有些什么自己看不惯的嗜好、成婚之前后院里先收了几个使女爱妾……关起门来把他拿下了,还怕这日子过不好?
料想这厮在名门望族之中也算是颇有名气,怎么也丢不起脸把自己被妻子打得死去活来的事儿说出去罢?
卫长嬴觉得,还是自己这个办法最好!
任尔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
母亲宋夫人和乳母贺氏虽然确实是真心真意为了自己好,可按着她们的说法,往后还不是处处听着顺着迎合着丈夫的心意过日子?
但在备受宠爱、真真正正如掌上明珠般养大的卫长嬴看来,所谓好日子的标准,就该依着自己心意过嘛!靠着贤良淑德、温良恭俭让得来的所谓的丈夫的怜恤……卫长嬴觉得,在得到丈夫疼爱之前,恐怕……自己会先憋屈的吐上几口血!
——简单来说,在卫大小姐的人生中,向来只有旁人、包括长辈处处哄着她好,让她去围着旁人转,即使那个人是她打小定下来的未婚夫,卫长嬴也觉得自己应该果断选择想法子把这位置换过来!
大家小姐,不好做啊……自己明明都如此用心努力了……
看着卫长嬴一脸委屈,贺氏扯着帕子差点尖叫起来了:“大小姐身子康健是好事,可时下的大家闺秀,主学的应是女红针线、读的该是《女则》《女戒》,行动当如弱柳扶风……喜好不是琴棋书画这样的雅事,也该勤勉如绣技、织工,再不济,也要是打个络子、做几道别具风味的小菜!”
她痛心疾首,“大小姐请说,这几样,大小姐哪一条可以达到?!”
“……这些太多了!”卫大小姐脸色一黑,道,“少一点!”
贺氏擦了擦眼睛,喜道:“那大小姐是先学打络子,还是做小菜?”
……卫长嬴望着房梁半晌,问:“有没有能多动动的事儿?不要整天闷在屋子里?”
“那……”贺氏沉吟半晌,道,“侍弄花草呢?这也算个雅事儿,若是弄的好,往后还能常给舅姑、妯娌送上一送。如此既传了雅好卉草的名声,也拉拢了以后夫家的亲眷……”
卫长嬴一脸的无趣,道:“咱们这样的人家难道还会缺了花匠?再说,我就是能把花草养的一盆比一盆精神,万一往后遇见的都不喜欢花花草草,岂不是平白耗费了辰光?”
贺氏一想也是:“还是大小姐想得周到,那……学些乐器如何?”她声音一低,“琴瑟和谐——将来樽前月下与姑爷合奏一曲,也是一段佳话!”
“沈藏锋那武夫能知道个什么琴瑟和谐?”卫长嬴冷哼了一声,道,“别到时候对牛弹琴,他还嫌聒噪,抬腿就把琴台一起踹了!”贺氏正要安慰她,不想卫长嬴捏紧了拳,接着自言自语道,“我可不是好欺负的!他敢这么做,我非操起琴台砸得他个鼻青脸肿不可!敢……”
“大小姐!”贺氏脸色发青,狰狞咆哮,“可怜的大小姐!都是姓江的那个该挨千刀不得好死的老东西!大小姐你乃名门闺秀弱质纤纤,行动当如弱柳扶风,言语当似春风化雨,一颦一笑都要谨记温柔典雅……你、你怎么能!怎么能对姑爷下手!啊?!”
“我这是未雨绸缪!”卫长嬴叹了口气,“贺姑姑啊,打我小时候起,江伯都挨过几十万刀了罢?如今还是好好儿的呢,贺姑姑你就别理会他了……喏,冻酪吃完了,我还想要一份!”
贺氏顿时忘记了江伯,忙把脸一擦,柔声询问道:“还是要葡萄多点?”
“葡萄多点!”卫长嬴点头。
贺氏慈爱道:“冰就少加点罢,如今屋子里也搁了冰,仔细着冷。”
卫长嬴抬手摸了把长发,觉得快干了,漫不经心的道:“好啊。”
片刻后,贺氏亲自去盛了一份葡萄多冰少的冻酪来,卫长嬴才挑了一颗葡萄吃了,贺氏重整旗鼓,挽起袖子继续骂下去:“那姓江的杀千刀的夯货!大小姐万万不能再随他学下去了!那种下贱东西,八辈子都娶不上个象样的女人!他懂个什么?大小姐将来是要做大家子的当家主母的,绝计不可被那杀千刀的教坏了啊……”
卫长嬴单手支颐,目光专注的盯着盏中,笑道:“江伯也就教我武艺,教坏什么呢?”
“总而言之那杀千刀的贼子……”贺氏是卫家世仆,对自己奶大了的卫长嬴忠心耿耿,视之如珠如宝。所有一切卫长嬴的错误,她全部都能寻到旁人的不对,再归纳到“多好的大小姐,偏偏被那起子黑了心肝的东西蒙蔽”的永恒大道上去!
因为卫长嬴执意习武,为此几次三番被宋夫人责罚,贺氏现下对江伯恨得是咬牙切齿,卫长嬴好好的,她每天早晚各骂一遍,分别是卫长嬴预备去习武前和习武归来后。
卫长嬴如果出点事——比如像今天这样挨了罚,那么贺氏至少要骂上几个时辰才能停歇。
这一点,从卫长嬴到使女们统统都习惯了。
卫长嬴正边吃冻酪边当逗趣的听着,外头门却被敲响了,她忙放下银勺,吩咐道:“绿衣快去看看!”
使女绿衣放下给她捶着腿的美人锤,到外间开了门,就听宋在水含恼一路问进来:“好你个长嬴!我睡得好好儿的,长风过去把我喊醒了给你去求情,顶着正午的日头把你弄回来了,你倒是在这儿好吃好喝的歇下了,全然不管我?”
卫长嬴忙招呼她过来坐,又叫捏肩的使女绿鬓也先住了手,去再取份冻酪来,赔笑道:“好表姐,你在母亲那儿有什么怕的?母亲最是喜欢你了,常说要我向你学呢!”
宋在水俏脸板着,余怒未消,冷冷的道:“我怎么不怕姑姑?你难道不知道,我是一万个不想回帝都去,故此这些日子来,都托了种种理由都不跟姑祖母、姑姑照面!结果你们姐弟两个倒好,你一个不肯低头,长风心疼你,去把我硬闹醒了去跟姑姑求情。求完了情,我想你们两个总该记着我罢?便是不亲自去,打发个人去给个理由,我也好跟着走啊!”
她愤怒的一拍榻上的紫檀木雕案,咬牙切齿的诘问,“你们两个没良心的怎么做的?长风一看我去了姑姑那儿就觉得没他的事情了!你呢?你说走就走,这么半晌都不想到我!害我被姑姑盯着问了好几遍什么时候回帝都!”
宋在水怒气冲冲的道:“本来我住了这四个月就死皮赖脸了,你是存心嫌我还不够丢脸吗?!”
白华篇,代指怨妇之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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