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身狗与单身狗的抑郁症
文
何家豪
摘自《从此晚安我自己》
波波是条神狗，这是我养了它一年零两个月才知道的。
我是个作家，在一座所谓的一线城市中谋生。其实用“谋生”并不贴切，用“活下去”更为得当。
每天起早贪黑地工作，自以为满腹的才华换来的只是屎一般的薪水，被骂，被鄙视，被无视，背后的冷眼，当初对家乡撂下的狠话变成打自己的巴掌。
我发现我不是为自己而活，我只是一台追着钱的干活儿机器。
我发现自己活得越来越像一条狗，努力地撑着活下去，反正别死了就行，于是越来越卑微，结果越来越失败。
要房没房，要车没车，连个女朋友都找不到，货真价实地沦为一条单身狗，还是那种脱毛癞皮残疾的，最次的狗。
当发现这一点时，我害怕极了，努力地想改变却又被困得死死的。
结果，在过度的压抑下，我得了抑郁症。
嗬，说来讽刺，一向乐观的我竟得了一直被自己轻视的抑郁症，于是更加纠结，每天做什么事都觉得很累很痛苦，放大一些十分正常的生活细节，荒谬地加工。
久而久之，我开始寻求解脱，开始自杀。
然而，我自杀的次数不计其数，花样百出，自杀的经验技术都可以出一本书了，却依然没有死成。
按理说，我这样举目无亲的烂人要是自杀，早就死透了，没死才不正常，一定是有神明庇佑。
然而我想说，是的，我的确是有神明庇佑——一位狗神。
我第一次尝试自杀的方式是跳楼。
那天，我难得地下楼买了点儿酒，把自己灌个半醉，又嗑了好多止疼药，可谓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只等纵身一跃迎接死亡的降临。
顺便蹦个一直没时间蹦的极，完成一桩未了的心愿，真是完美的计划。
站在二十层楼的阳台上，风呼呼地往我脸上打来。此刻，我想得并不多，反而很冷静，向楼下望去，恐高早就没有了。
嗯，在遗书中，我交代了一切后事，回顾了短暂的一生，也许，这封遗书将成为旷世神作呢，因为我的死。想想还有点儿小激动。
数三下就往下跳，跳了就解脱了。
“三，二，一。”
“嗖。”突然，一个西红柿从我身边呼啸落下，吓得我一愣！
西红柿渐渐变成一个红点，接着，地上多出了一摊鲜红。
什么情况？
我保持着半蹲欲跳的姿势向一边看去：某只狗嘴里正叼着个西红柿，眯着眼一脸鄙视地看着我！
而它身边的，分明就是那一袋我放在冰箱里的西红柿！
我向天发誓！
在这天之前，波波一直是一条极其正常的哈士奇。每天除了犯傻就是卖萌，连击掌蹲下的口令都听不懂！
由于太笨，我曾带它去兽医那儿看过，兽医一顿检查后发现，它小时候脑子受过伤，没脑瘫都算谢天谢地，智商基本就告别正常狗了。
就在刚才，它还流着口水躺在我卧室里做美梦。
而现在，这位所谓的弱智儿童！它竟然在讽刺我跳楼！
只见波波迅速把口中的西红柿嚼了个稀烂，像吐痰一样一甩头吐在我面前，然后，一副“摔得稀巴烂很好看吗？”的表情浮现在了它的脸上！
什么情况？
它见我没反应，又欲从塑料袋中继续拿出西红柿，我吓得连忙从阳台边缘退了回来。
“大爷？您没事吧？”我苦着脸蹲下，试探着探过头问。
只见它嘴一撇，斜着眼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扭头就往楼下二楼的家走去！走了一半还不忘回头“汪”地叫我一声。
这狗成精了不成？
不管发生了什么，总之我是被吓得不轻，早就忘了自杀，跟着它回了家。
你能想象回到家后本人有多尴尬吗？
它装完后，瞥了我一眼就去睡觉了，可我还有一肚子问题想问它呢！
但是，接下来的日子，无论我如何威逼利诱，波波始终保持着高冷的姿态，对我爱搭不理。
于是我只能默认，这只狗，是条不出世的神狗，以前的种种欢脱只是它懒得睿智。
不过，抑郁症的症状并没有因为对波波的震惊而减弱。
第二次自杀的准备很快就开始了。
抑郁常伴随着失眠，安眠药我自然是有的。
我一直傻傻地认为服安眠药自杀无疑是种优雅的死法，它将现代科技与原始需求完美结合，毫无痛苦，简直就是自杀界的贵族。
准备服药自杀。
然而，一切计划都得防着波波——鬼知道它会不会在我睡死过去后叫来人抢救我。
这天晚上，波波睡着后，我偷偷从卧室中溜了出来——我家没有狗笼，悄无声息地翻出安眠药，我就着一杯水把整瓶药给吞了，囫囵吞枣中被自己莫名的悲壮给感动得热泪盈眶。
世界，你狠，老子斗不过你，但你也别想从我这里听到一个“输”字！老子死给你看！
接着，我便静静地躺在沙发上等待睡意。
结果天快亮了我还没睡着……
“应该是没什么东西分散注意力吧，对了，不如打开以前自己写的小说再看看，不知不觉就死在稿子前，第二天还能上报呢。”
于是我立马站起来开电脑。
嗯？电脑是开着的。
按亮显示屏，一个网站赫然出现：“辟谣！安眠药自杀痛苦万分！”
呵呵。波波，你真行……
流着冷汗看完全文之后，我坚定了一个信念：波波，我绝对要弄死你……
你怎么不早说？
世界，你狠，老子不只斗不过你，连你造的一条狗都玩我，我输了，行了吧。
我软在桌前，把手撑在头下，默默等待文中地狱般的痛苦到来。吃都吃了，反悔什么？至少死成了，这也不错。
时钟的“咔嚓”声循环了一次又一次，阳光渐渐从窗帘外照射进来，逼得黑夜无影无踪，楼下菜场的喧嚣推搡着挤入耳朵。
都到了早饭的点，我怎么还没睡着？抽搐呢？疼痛呢？
“嘎吱嘎吱……”
什么声音……吵死了……谁在嚼大葱吗？算了，我就快死了，管那么多干吗……
“嘎吱嘎吱……”
可恶……别太过分了……
“嘎吱嘎吱……”
“谁啊？有没有素质！我骂……”
一抬头，一张贱兮兮的狗脸吓得我“哇”地跳了起来：“你有病啊！你能做一只正常狗该做……”
我没看错的话，它嚼的是……我的安眠药？
不对劲！
我赶忙拿出一片药塞到嘴中——这分明是维生素C！
这位活神仙！竟然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把药调了包！
于是第二次自杀同样被某位仁兄遏制在摇篮中了。
好吧，不得不说，波波是极其关心我的，它对我自杀倾向的防范也是无微不至，但由此衍生的许多麻烦同样烦人。
比如说，自此以后，我是绝对无法把任何药带回家的，波波会嗅出我身上的所有药物，然后不容分说地翻出来扔掉！
上次拉肚子我只是想吃个止泻药，刚拎回家，一道闪电“唰”的一声从我面前闪过，然后药就已经从窗户跟我说再见了。
我只得跑下去捡。
刚捡上来，“唰”，又下去了。
我只能再次下去，反复三次，我拼了命地保护药，然而并没有什么用，鬼知道一只狗速度怎么会这么快！它也没练过啊！
最后我就放弃了，无奈且绝望地在决堤的肠胃中浸渍了整整两个星期！
而且，隔壁王伯家失窃，什么都没丢，就丢了维生素C的事他已经报警了！鬼知道事情会怎么发展？
而我的自杀事业一直都未停歇，也一直都在失败中。
一开始由于强迫症略重，我总想死在家里，但家里供着个神，我不得不在外另找出路。
但架不住波波神通广大。
卧轨，我正思考人生呢，只见远处一个人晃晃悠悠就往这儿来了，仔细一看，是波波硬扯着王伯过来的！我也不知道波波是怎么从反锁的二楼飞出来的，我心中唯一的声音就是：
可怜的王伯！
据他说，情况是这样的：这天他正散步，波波突然“咔”一声就立他面前了，王伯一看这狗表情不对！挤眉弄眼的，以为是要咬他，连忙用胳膊肘护住了脸，结果半天过去了，这狗只是对他挤眉弄眼……
其实，只有我知道，波波这是想卖萌让大爷跟上去，结果，作为一只哈士奇，你懂的。
波波后来也发现了这一点，于是生了气，直接开始扯大爷……
自此之后，我相信这位哥们儿的座右铭一定变成了：能动手就别吵吵！
最开始，波波属于对症下药，我怎么自杀它怎么对付。
后来，它选择主动出击。
看我这几天不对劲，它故意去外面染了一身蚤子！我的洁癖……我身不由己……
再看我不对劲，它就把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新番表或下个月的电影票扔过来……
我曾有一次极其严重的抑郁性木僵，整个人整天一动不动。那次可以说，是间接被它治好的吧。
虽然我对于它的治疗方法不予赞同，不过，我的抑郁症总算是有所缓解。
我也渐渐有了个想法，我倒要看看它还能怎么阻止我，反正我就跟它犟上了！为了它，我会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活着，然后专心自杀。
然而好景不长，我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波波也得了抑郁症。
我得抑郁症，是由于作为一个人，我活成了狗；相反，波波得抑郁症反倒是因为太像人。
我们小区里的柯基很多，一开始我并不愁它找不到媳妇——然而我错了，因为太像人，所以波波在狗界成了渣滓。
求爱无数次被拒，好不容易有女友，瞬间就会被抢走……
这条聪明过了头的神狗竟也沦为了一条单身狗。可悲可笑。
由于我是一名抑郁症患者，故当我唯一的好哥们儿也不幸患病时，我一眼就看了出来。
于是我悄悄下定决心，在我自杀之前，必须治好它的抑郁症。
不过，它貌似也是这么想的。
结果就出现了这种情况：今天我抱着它往兽医那儿跑，医院精神科去——它会先把我拖去挂号，再径直往精神科去！是的！
医院的它是怎么知道精神科的！
也许是因为我俩真的很像吧，它的情况竟也开始恶化，进而开始自杀。
感谢波波对我自杀的各种防范，养成了我高超的防自杀技能，它的一次次自杀全然被我阻止，然而，它的情况却并没有好转，反而恶化。
对于它自杀的行为，我阻止得越来越力不从心，最近几次都是险之又险地挽回了它。
我意识到，这样下去，它迟早会成功。
糟糕。
就在今天，我见它没了，连忙打开门去找，正好瞅见它鬼鬼祟祟地往顶楼上走去——我总算知道它是怎么出门的了，它是从我们家窗户直接跳到一楼私家花园的围墙上继而着陆的。
我连忙跟了上去，我预感到它绝对是要跳楼！于是顺手拿了俩西红柿。
来到楼顶，果然见到它孤独地坐在边缘吹风，身影饱含着寂寞与失落，我从未见过如此落寞的背影，无论人与狗，对对，它和我，本就是不人不狗的怪物啊……
我连忙赶到它面前学它扔了个西红柿，再塞个到嘴里嚼，却发现，它完全不吃这一套！
波波转过头来，一副“小样，还学我？宗师在这儿！”的表情，接着，它叹了狗生中的第一口气，眼神变得悲伤，扭过头去……
然后，它压低下身，肌肉略微颤抖——这是起跳的姿势！
我感应到这次波波欲死的决心是多么坚定！
我必须阻止它！
可恶！波波！你这家伙要是敢早我一步死！
快想想办法！总有阻止它自杀的办法！
对了！
我疯了一般地冲到楼顶的另一面边缘，青筋暴起地冲着波波大喊：“你要是死！我也死！Youjump（你跳）！Ijump（我跳）！”
波波明显被吓到了，连忙回过头来。
我们四目相对。
...Andmyheartwillgoonandon...
不知是哪个广场上播放的《我心永恒》突然响起，真是应景……
“汪汪！”
“你敢！”
“汪汪！”
“那我跳了啊！”
“……汪汪！”
“别跟老子整虚的，嘿嘿！你给我先下去！”
“……”
最终，波波“说”不过我，头一垂灰溜溜地小跑下了楼。
我终于找到了防止它自杀的方法！那就是我不断地自杀，让它无暇自杀！
不幸的是，它也是这么想的。
于是，我们这两条万年单身狗开始了不断自杀的求生之路。
这天半夜，我醒来，见波波正寂寞地蹲坐在地上望着窗外，街边的霓虹灯五彩斑斓，却一片寂静，想到白天热闹的情景，不禁暗自神伤。
是啊，这城市一片热闹，真正的人或狗总能找到伴侣，而黑暗，总是送给我们这些单身狗的。
我浅笑着抱膝坐在它身边，挽起它的肩膀：“兄弟，哈哈，我其实，真的是个失败者，学业失败，事业失败，就连自杀……也是失败，然而啊，也许正是失败才能让我遇上你，你这不人不狗的怪家伙……哈哈……”
没有悲伤，也没有哀愁，现在的我，反而一片安宁。
“波波……谢谢……谢谢……”
飞机起飞的声音在窗外响起，应景地盖过了街上的欢笑。
一片安静。
波波将头靠在我的肩上，柔顺的毛发贴着我的脖颈儿，静静地说了一句话，我听不懂狗语，却能理解这句：
“SoamI.（我也是。）”
*作者：何家豪，本文摘自《从此晚安我自己》。全书共16个温情的故事，是继《这世界所有童话都是给大人看的》之后又一本全新的成人童话，用独特的手法诠释一个个漫画式的故事，又从漫画式的故事当中升华出对人生、对理想、对未来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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